22、第二十二章

谢之棠缓慢地松开手,缓慢地后退,缓慢地抱着枕头跪坐在陆锦森面前。

陆锦森一直平静地看着谢之棠,没有动。

谢之棠垂着头不说话,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谢之棠才抬起头,扫了一眼陆锦森,接着放弃抵抗一般扑到陆锦森怀里,又抱了一会儿才闷声闷气道:“让我想想…你相信平行宇宙吗?”

“平行宇宙?”陆锦森反问。

“20世纪50年代,埃弗雷特提出了这个概念。”谢之棠闻着陆锦森身上淡淡的信息素味说:“我们先假设,有一个平行宇宙纯在。”

“嗯。”陆锦森应道。

“这个平行宇宙,和我们并不相交,也不重合,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谢之棠说。

谢之棠沉默了几秒才继续说:“但是它们在我十七岁时——重叠了。那时,平行宇宙里的‘我’,在草原上,于是我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感知到了那片草原、草原上的动物。”

陆锦森没有说话,他扯过被角将谢之棠裹了起来,接着隔着被子安抚地抚摸着谢之棠的后背。

“那个草原——”谢之棠说:“不是潘帕斯那种绿得无边无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它□□逸,也太无趣,只是人类放大版的后花园。”

于是陆锦森就问:“那它是什么样的?”

谢之棠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扭动着找了一个舒适的角度,认真地说:“雨季已经过半了,”接着他伸出手比了一个高度说:“那些草长了这么高,远处的森林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色。”

陆锦森把谢之棠脸上的碎发拨开,谢之棠就拉着他的手放在脸庞,继续说:“我面前有一群斑马在悠闲地吃草。他们把头埋在草丛里,只有竖起的耳朵还在警惕地侦查着绿色里未知的危险。”

陆锦森的手掌被谢之棠展开,谢之棠把脸颊贴了上去,压在谢之棠的脸和手之间。

谢之棠轻笑了一下,陆锦森感受到手心里肌肉牵动的触感,就听见谢之棠继续说:“河流边上的泥地里,一群绿苍蝇围着一只牦牛的尸骨转悠,贴在血肉上、藏在骨缝里。”

“这只牦牛应该是鳄鱼的猎物。”谢之棠说。

“鳄鱼?”陆锦森用并不疑问的语气问。

谢之棠在他手心里点点头说:“雨季初到的时候,河水还没有现在这么满。它随着牛群渡河,想要到对面去。河里的鳄鱼早就饥肠辘辘地潜伏着,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那些鳄鱼就像从上游被吹下的朽木,平静地飘在水面上。如果它们不能成为牦牛渡河时的垫脚石,能必然是牦牛渡河途中最大的阻碍。”

“嗯。”陆锦森说。

谢之棠又动了动脑袋,将陆锦森的手掌压在脑后,看着陆锦森说:“于是牛群和鳄鱼们同时发起了进攻。棕色的牛蹄和鳄鱼的巨口伴着河水的波浪此起彼伏,就像——就像钢琴的黑白琴键,河边响起野蜂飞舞。”

谢之棠的比喻很有趣,陆锦森勾了嘴角问:“然后呢?”

“当世界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这场渡河之战结束了。”谢之棠眨了眨眼说:“牛群成功的渡过了河,但这只牦牛被留了下来。它并不孤独,它身边的土地上卧着不少牦牛的尸体……土壤底下也埋在无数森森白骨,带着浓重的腥臭味。”

谢之棠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森林里,离地面几米高的树枝上挂着一只小羚羊的半截尸体。”

谢之棠又伸出手比了一个方位说:“在那儿,那只羚羊。它的内脏全被掏了出来,腹腔空空荡荡,尚未干涸的血液顺着树身蜿蜒而下,流进了干裂坑洼的树皮里。”

陆锦森又“嗯”了一声,以彰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谢之棠像是看见了那幅画面,又转过身把脸埋到陆锦森手里,说:“那是猎豹藏起来的食物。……大约两个小时之前,这只小羚羊被猎豹咬断了脊柱、撕开了皮肉。羚羊柔软的腹部在猎豹的利齿下就像一只饱满的灌汤包,被叉子插破……”

谢之棠问:“你吃过灌汤包吗?一旦戳破薄薄的皮,泛着热气的汤汁就会立刻溢出来,飞溅在雪白的碟子上。”

“我好像饿了。”谢之棠突然说。

陆锦森几乎跟不上他的思路,顿了顿才说:“吃宵夜对胃不好,你晚饭已经吃了平时两倍的量。”

谢之棠只好再次不满地扭了扭,说:“草原上的花草树木都很漂亮,那种绿色,寂静又危险。那些景色……漫长黑夜后的黎明、报团取暖的牛羊、野蛮生长的杂草、慢慢流淌的河水、炫技求偶的野兽……”

“我在那时在家里,但是‘他’,另一个宇宙里的我,在草原上待了好几天。我见‘他’所见,闻‘他’所闻,就像是,我灵魂的另一半,在‘他’体内。”

谢之棠又笑,说:“不过这种平行宇宙的说法,在医学上又叫感知综合障碍。”

“所以你想去草原?”陆锦森低声问。

谢之棠抱着陆锦森的腰,隔着一层柔软的衣物把脸埋在陆锦森的腹肌上。

谢之棠点头,又过了一会儿,像是说给陆锦森,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能听懂吗?”

陆锦森垂眸看着谢之棠,说:“心理医生应该能比我懂。”

这个道理谢之棠自然明白,谢之棠皱着眉说:“可我不想。我烦。”

陆锦森沉默了一会儿。

他第一次这样清楚的了解到谢之棠和正常人的不同,即便之前谢之棠在他面前犯过病,他也没有这样清晰的认知。

谢之棠靠在陆锦森怀里,陆锦森的手心里是谢之棠脸颊上的温度。

他们离得这么近,肌肤相贴。可他们又离得那么远,像两座孤岛。

陆锦森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你知道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心理医生吧。”

谢之棠不说话,只裹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按时吃药,一切都会好的。”陆锦森说。

谢之棠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陆锦森耐心地陪着谢之棠,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谢之棠才用尽全力似的一字一顿开口道:“我讨厌吃药。”

“‘一个人每天都要做两件不喜欢的事儿,这对灵魂有益。’*”陆锦森说。

“好吧,毛姆说得对。”谢之棠这才从陆锦森的小腹里抬起头,撑着床坐了起来。

接着他很小地笑了一下,梨涡也只能看出一点痕迹,用老气横秋地口气道:“为了生存。”

为了生存。

谢之棠的用词像是他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但陆锦森没有觉得奇怪。

谢之棠上个星期才被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用生存这个词并无不当。

他曾经以为谢之棠被照顾的很妥帖,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可他现在幡然醒悟,谢之棠受伤的源头,在他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