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长公主和戏子

傅笙补完妆出来,场记小哥也已经把布景重新归置好了,向晚饰演的长公主造型素净,补妆需要的时间更少,明明傅笙进化妆间之前向晚还在和韩导聊戏,等傅笙从化妆间里出来,向晚又已经在场景里等着了。

换成傅笙以前做配角遇上的那些不好相与的大牌,恐怕只有配角等她们的份,否则早就白眼飞上天了。

这样想着,向晚已经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笑,丝毫看不出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姐姐,我有没有变好看?”向晚凑在傅笙耳边轻声问。

按照剧本,接下来这场戏就是方巧荷按照约定来找长公主玩,距离她们两人上次相逢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站在方巧荷的角度上,她完全不知道长公主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

长公主是怎么过的呢?

她和方巧荷这个新朋友约定了再见面,然后怀着满心期待等着那一天到来。寡居的长公主重新打开了卧房的窗子,让明媚天光照进梳妆台上蒙尘的镜子。

青灯古佛下的长公主沾上了几分人气,她变得更美了。

但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韩导把变化的过程切了暗场,展示给观众的就只有变化的结果。他用镜头语言来记录,中间那些九曲回肠的心思,全都留给观众去猜测。

傅笙略退一步,仔细打量向晚,她的唇色更加娇嫩了几分,眼角晕染出些微不易察觉的风情。

从妆容来看,傅笙挑不出太多的变化,可向晚给人的感觉的确变化很大。

向晚仰起脸,等着傅老师给出一句夸奖,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傅笙直男一样不走心地来一句嗯很好看,她也要表现得欣喜若狂。

傅笙凑进一步,学着向晚一样附在耳边,呼吸喷洒在向晚的耳侧:

“明艳动人。”

傅笙轻笑一声,头也不会地走进布景,向晚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猛地转身,目光死死地盯着傅笙的背影,心跳突然加快。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向晚再睁开眼睛,调整好欢快的心情,跟上傅笙的脚步。

A!

长公主独居的院落里,负责门庭洒扫的宫人不知去哪里躲懒了,长公主也不介意,她跪坐在大堂佛像前的蒲团上,心却不诚,时不时张望向门外。

她托人给方巧荷递了条子,约她今天出来赏花,阳春三月,庭院里花事盛大。

风过,一树落英。

从晌午等到日头西斜,庭院外终于传来脚踩花叶的动静,方巧荷仍旧穿着那身规矩的宫装,再三确认没人看见之后,小心翼翼地溜进来。

“殿下,我来了。”方巧荷轻声呼唤。

见没人应,方巧荷迟疑了片刻,还是拾步往佛堂走去。

佛堂虚掩着门,里面飘出沉闷的檀香,方巧荷大着胆子去推门,没想到门后伸出一双手,一把把她扯了进去。

方巧荷惊恐地抬头,正对上长公主殿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现在,那双眼睛闪着精光,里面写满了促狭。

“哈哈哈,吓到你了吧?”长公主笑道。

方巧荷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殿下......”方巧荷正要开口,被长公主伸出一根手指顶了回去。

“我叫致夏。”

方巧荷的眼睛缓缓睁大,长公主是把她的闺名告诉了她吗?

身后的房门咔哒一声合拢,方巧荷被困在长公主和门板之间,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让她心悸不已,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长公主的这番偏爱。

于礼不合啊。

那有上位者把自己的闺名告诉奴婢的?

但是,方巧荷此番应邀,本来不就不合礼法吗?

她虽没读过多少书,但戏文种的伦理纲常早就印在了方巧荷的脑子礼,她入宫以后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打心底里向往着戏文里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浪漫。

她怕越过礼法,所以时时用礼法约束自己,可偏偏她忍不住想要打破礼法。

“致......致夏......”方巧荷轻声唤出了长公主的闺名,声音轻到好像随时都会散在风中,但长公主和她贴得那么近,哪怕是一句情人间的呢喃,她也听得见。

“这就对了,何必与我那么生分?”长公主心情大好,放开了方巧荷。

新鲜空气骤然倒灌进两个人中间,方巧荷有一种重新喘上气的错觉。

劫后余生。

“旁人总唤我公主殿下,甚至还有人把我的封号福柔当作我的名字,已经很久没人知晓我是致夏了。”

长公主走到桌案前,拈起茶壶倒出两杯香茗,眼神示意方巧荷自取其一,然后自己拿起另一杯一饮而尽。

长公主,似乎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巧仙儿......”

长公主冷不丁开口,吓得方巧荷呛了一口茶水,她弓起身子咳嗽了半晌,长公主满脸愧疚地帮她拍背顺气。

顺着顺着,长公主的速度就慢下去了,她白皙的手指贴在方巧荷的脊背上,哪怕隔着一层衣料,也能轻易摸到她脊骨的起伏。

听说,漂亮的人,连骨头都是漂亮的。

Cut!

韩导突然喊卡,从座位上站起来,“怎么回事?”

不怪导演喊卡,这段戏不对劲。

从傅笙饰演的方巧荷呛水开始,就不对了。

剧本上并没有这一出,傅笙开始咳嗽之后向晚的反应挺自然,韩导就没喊卡让她们继续拍下去了,影史上很多经典镜头其实都来自于拍摄时的巧合。

但继续拍下去,向晚的状态就不对了。

“向晚,你走神了!”韩导提醒道。

向晚垂下眼帘,盯着地板上的木纹,给导演和傅笙道了声歉。

当真少见,号称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向晚也有ng的时候,她可向来是以秒入戏秒出戏著称的。

围在场边的工作人员中有人在小声议论,向晚脸上一阵青白。

傅笙突然上前一步,挡住了各方投射来的探究的视线,她朗声道:“是我先ng的,带跑了向老师的节奏,刚刚这段我们重新拍,麻烦各位老师了。”

傅笙把锅揽在了自己身上。

韩导抬眼瞥了傅笙一眼,心下惊疑。要不是傅笙突然站出来,他恐怕还没发现,不光是向晚,傅笙入组至今也还一次ng都没有,都是一条过。

严格来说,刚刚的那一条,方巧荷的呛咳虽然出人意料,却是符合人物逻辑的,所以韩导没喊卡,他不认为那是ng。

当时傅笙一瞬间脸憋得通红,但她仍然很努力地克制了自己咳嗽时的声音和表情,维持在适合上镜的范围里没崩,没想到崩了的竟然是向晚。

这个傅笙,真是不简单。

“好了好了,抓紧重新拍。”韩导张罗着。

傅笙和向晚两人归位,这一次,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走位和动作,两人顺畅地拍完了倒茶、饮茶一系列动作。

“巧仙儿......”长公主突然开口。

方巧荷被吓得一激灵,她赶紧把手上的茶盏放回桌面上,惶恐地站起身。

“又生分。”长公主笑了一声,伸手去拉方巧荷坐下,“我是想说,这天底下谁都能叫你巧仙儿,你红满京城的时候有千万人都叫你巧仙儿,可是现在能唤我闺名的,只有你一人。”

“我不高兴了。”长公主居然露出来点委屈的神色。

方巧荷头痛不已。

明明是长公主先不依不饶地要方巧荷喊她的闺名,现在一来二去,倒好像变成了方巧荷的不是。

“那......奴婢也随千万人唤您长公主?”方巧荷试探道。

“你敢?”

长公主硬气了一秒钟,转眼间又垮回去,简直把色厉内荏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那我也要给你找一个不一样的称呼。”长公主说。

“可我确实就叫方巧荷,打从记事起旁人就这样喊我了,我们那也没有什么闺名一般人叫不得的说法。”方巧荷有些为难。

“那......”长公主沉吟片刻,“我就叫你巧巧吧,我不管你是多少人的巧仙儿,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巧巧。”

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巧巧......

方巧荷活了一二十年,从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以前她在外唱戏时有那些轻浮孟浪的票友对她出言调戏,当时她只觉得那些人又霸道,又讨人厌,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但是......

长公主这话霸道极了,方巧荷却生不出讨厌的心思来,她的心乱极了。

方巧荷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裙边,指腹过于用力,挤得泛白一片。

可偏偏长公主还在催促。

长公主歪着头,好像完全没看见方巧荷的紧张,她只在问:“好不好呀,巧巧?”

“好。”方巧荷轻声道。

你想怎么样,都好。

方巧荷垂着头,她甚至不敢看一眼她的长公主,如果她能勇敢地抬头看一眼,她兴许就会发现——

长公主看向她的眼神里并没有那些天真烂漫的娇蛮,只有玩味。

她在酝酿一步棋,而有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