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绿豆汤

次日,片场。

今天本来没有傅笙的戏,但导演临时通知把她后面的一场戏挪到了前面拍摄,跳过了傅笙饰演的小戏子方巧荷进了新班社学戏的经历,直接快进到入宫献艺。

傅笙对这种操作很熟悉了,她在来的路上就和小五打了预防针:“我估计学戏那段八成是被删了。”

被谁删了,显而易见。

等到了片场,傅笙笑呵呵地找之前的那个小化妆师做造型,描眉画眼的间隙,那个小化妆师眼神闪烁,像是有话想说又不能说。

傅笙倒也不急,她要是愿意说,那迟早会说,她若是不愿意说,那也不必强求她站在自己那边。

化妆师托着眼影盘迟疑了片刻,在一众艳丽荼蘼的颜色中选了个素净不显眼的大地色,轻扫在傅笙的眼窝,然后她垂下头,轻声道:“好了。”

这就好了?

虽然傅笙称得上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吧,这出戏是她第一次在宫中夜宴上登场,作为上元佳节献艺的的绝对主角,应该是明艳动人的,而此时镜中的傅笙过于朴素了。

傅笙挑眉,眼波流转,视线盘桓在化妆师的头顶,缓缓又不容置疑地拿走了她手上的化妆刷,勾唇浅笑:“我自己来吧。”

“傅老师......”那个小化妆师的手下意识地一抓,然后像是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她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放任傅笙自己施为。

傅笙勾起唇角。

她挑了一笔极大胆的红色压在眼尾,末端长长的勾出去,不是传统眼线的画法,在傅笙媚骨天成的脸上更显出勾魂索命的魔力。

乌发雪肤,一袭鲜红的斗篷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只露出下段边缘一截纤细的足踝,踏在白得刺眼的雪地上,步步生莲。

傅笙从简陋的化妆间里走出来时候,那个小化妆师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小心。”

傅笙挺意外的,从搞砸她的造型开始,应该是陈金昇打压傅笙戏份的第一部,虽然姓陈的是个草包,但到底是剧组的副导演,这么个没资历没名气的小化妆师居然敢不听副导演的话?

可惜,她还是不了解傅笙,也不了解这些娱乐圈里这些勾心斗角的腌臜。她以为傅笙得罪了陈金昇,小心点认个怂,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殊不知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傅笙只有一次机会,一次就要彻底翻身。

场地已经布置好了,白茫茫大雪,众艳簇拥着主角方巧荷缓缓入场,如同天女散花般四散开来,方巧荷莲步轻移,层层裙摆转开,像是雪地里一株热烈夺目的红梅。

傅笙看见监视器后的韩导眼光一亮,她就知道她做到了。

陈金昇也在场,他看见傅笙盛装出场的时候,眼睛就瞪得老大,他明明已经暗示了底下人给傅笙使绊子,陈金昇深知这场戏只要一露脸成效就定了大半了。

傅笙居然......居然这么耀眼。

傅笙跟随乐而舞,盛放在一片白茫茫大地,在这个镜头里,居庙堂之高的君王臣子都远远地成了陪衬,只有傅笙成了天地之中唯一绝色。

铮铮琴鸣,这一段剧本给了傅笙大段大段的唱词。

这也是陈金昇为什么一定要让傅笙临时演这一段的原因,他要打傅笙个措手不及。当时提议的时候韩导不以为然,毕竟对演员来讲,唱功绝不是必备的,只要傅笙能把这个镜头表现好,唱的部分完全可以后期找人配音。

但陈金昇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多的是有人能唱又能演,何必费两份钱,依我看方巧荷这个角色选的不好,从那些选秀出身的小糊咖里挑一个能唱的,又方便又省钱。”

他若是早这么说,兴许韩导就被说动了,但偏偏他看了傅笙一场戏,觉得灵气逼人,再听陈金昇这么唱衰傅笙,就有些不高兴了。但毕竟陈金昇是朋友打过招呼送来跟他学习的,韩导也不好太不给人面子。

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得罪朋友的朋友,似乎有些不值得。

韩导掂量的结果,就是今天一起看看这段方巧荷的高光重头戏里,傅笙的镜头表现力到底值不值得剧组再花一份钱为她请一位声替。如果她表现平平,韩导就默许陈金昇换人。毕竟,方巧荷的戏份本就不多,还只刚开了个头。

现在看来,傅笙的长相很值钱。她之前不过是普通的漂亮,没想到做完妆造竟然脱胎换骨一般!

方巧荷三岁开始学戏,她没别的本事,她就会唱戏,上了戏台,方巧荷整个人就像是被点亮了,闪耀到所有人都不得不注视着她。

有的人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上了舞台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弓弦铮鸣,鼓点阵阵,傅笙饰演的方巧荷抬手捏了个兰花一样的起手式,半垂着眼睑开了腔。

傅笙她,竟然真的打算唱戏吗?

韩导只听了一句就激动地站了起来,陈金昇更是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剧本上只给出了唱词,原本是打算让演员套用现成的旋律,没想到傅笙没有生搬硬套哪首歌曲,而是自成韵味。

悠扬婉转,古韵悠长,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傅笙咬字舒缓,细细地拖了长腔,但却不至于让人心急,好像把方巧荷漂萍一样的身世之叹掰开了揉进戏腔里。最后一个绵长的甩腔唱完,余音尚且流转,傅笙眼波轻抬,秋水一样柔软的目光越过眼尾妖冶的红痕,往高堂之上上飘去。

视角切换,从朝堂上看过来,镜头聚焦在傅笙的脸上,鲜红斗篷的帽子早在她跳舞时便飘落下来,堆云一样的乌发半散,欲说还休一般挡住半张小脸,清瘦的下巴露出来,再往上就是那双会勾魂的眼睛。

这才是一亮相就引得各路权贵争强的绝世美人!

方巧荷人如其名,无根浮萍一样漂泊的悲惨命运,大半是来自她的美貌,和随之而来的无法自保的脆弱。这个角色必须美得惊心动魄,才能让人相信这个角色。

绝,太绝了!

韩导直拍大腿,他一把抄起分镜板下笔如飞,指挥着运镜把方巧荷登台献艺的这一段反反复复地拍了好几遍,从各种角度展现傅笙的美颜绝伦。

更让他惊喜的是,傅笙就好像个在片场里泡大的老戏骨一样,很多次韩导只说了个开头,傅笙就能立刻领会到导演想要怎样的展现,甚至偶尔韩导卡壳了话到嘴边表达不出来,傅笙也能心领神会。

Cut!

韩导终于逮着一个好苗子拍足了镜头,他正要起身好好和傅笙交谈一番,没想到他身边一个头发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长相普通到扔进人堆里眨眼就捡不出来的年轻男子跳了出来,一把推开碍事的打光板,冲到了傅笙面前。

“你......你会唱古音?”

古音?原来在这个世界里,傅笙结合京剧的发声特点吟唱的那一段自创戏腔,在他们的文化里被称作古音。

傅笙知道了原书来自完全不同的时空之后,再看她手里这个历史架空向剧本,心里想的就多了。傅笙的世界也有漫长悠久的历史,文明的演化是相通的,她从自己文明的遗梦中推想出了这个ABO世界的千年一脉。

方巧荷对标原书的时间线,实则是个几百年前的古人,她不可能用流行唱法去唱那段半文半白的唱词,傅笙就自己发挥了一下,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也幸好,她曾经演过一个民国戏,那部戏里她饰演一个名动京城的坤伶,按下国仇家恨儿女情长不表,她为了能复现出当年骄矜名角儿的神韵风姿,硬是自己泡在戏院里逼着自己一板一眼地学了小半年。虽然最后成片时,她的戏腔仍旧被戏曲老师的唱段替代,只留下了特写镜头下她婉转的眉眼,连她的粉丝也不知道傅笙每天早上跟着戏曲学院的学生们一起吊嗓子,练了几个月才学会真正的戏腔。

没有哪一种努力是没有意义的,那时的傅笙没用上,现在的傅笙不就用上了吗?

“你在哪学来的?古音不是失传了吗?”那人还在追问。

“并没有失传,”傅笙笑了笑,“在我的家乡,还有人在传唱。”

“更何况,如果真的失传了,老师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的?”傅笙笑得滴水不漏,把问题抛回给了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酒瓶底厚的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闪着光,“我小的时候听奶奶唱过,但是她也只会唱几句了。”

“我是说为什么总觉得剧本哪里不对劲,原来是方巧荷写的不好!傅老师,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原来,他就是这部剧的编剧谢步东。

原书里面这部古装剧也是边拍边播,编剧谢步东一直隐在剧组里根据演员的表现删改剧本,他本人在剧播完了好评如潮的时候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别人问他对自己的大作评价如何,谢步东点点头,矜持地说:“总体尚可,但还没有达到我心里的样子,日后我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一副清高酸腐的架势。

现在,清高酸腐谢步东原地转了三圈,像个猴子一样摸遍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口袋,灵感来了挡也挡不住,他的创作欲就要溢出来了。

导演身边还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他正托着笔记本单手狂敲键盘,谢步东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劈手抢过来,开了个文档就开始疯狂输出。

“哎,你怎么抢我电脑!”

“别动!保存!你给我保存啊!!”

被抢的苦主此时也没什么贵公子的派头了,要不是有韩导两边劝架,看上去俩人能撸袖子当场上演全武行。

“都住手!”韩导仰天长叹。

他一手一个拉开,那个电脑放在中间犹如兵家必争的高地碉堡,韩导叹了口气,他本来还想介绍这俩人认识,毕竟都是搞文字工作的,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结了仇。

“这是张青成,先锋影评旗下流量最大的独立影评人......”

“这是谢步东,我们这部剧唯一的编剧......”

傅笙含笑,没给陈金昇一个眼神。她走到场边,解开长及脚踝的斗篷,反折过来亲手交给保管道具的工作人员。她没助理,只好亲力亲为。

向晚走了过来,她饰演的长公主本来该端坐在皇上下手的位置看戏,这场戏的担子在傅笙身上,朝堂不过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远景,按向晚如今的咖位,她找个替身往那里一坐就行。

但她还是亲自来了,哪怕这一段成片的时候都不一定有她的脸。

向晚手里拿着她助理准备好的冰镇绿豆汤,笑得见牙不见眼:“傅老师辛苦了!”

“给你。”向晚把绿豆汤往前一递,“喝点,别中暑了。”

傅笙鬓边,正有一滴汗珠滑下。

她是在反季节拍戏。

戏里是白雪皑皑的上元节,戏外可是酷暑时节,太阳下面坐着不动都免不了一身大汗,傅笙穿着斗篷又唱又跳,硬是不到关机脸上一滴汗都没出!

别人都惊叹于傅笙的神仙颜值和演技,只有向晚关心她热不热,累不累。

傅笙接过了向晚的绿豆汤,凉丝丝的,微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