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N08

赵知砚把贺秋兰送回去,再从碧秀园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

这一晚老?太太过得开心,非让他带些吃食回家,跑去厨房装了半天,最后捧出来一个玻璃饭盒,赵知砚掀开盖子看,是满满当当的麻辣肉酱。

徐姐在一边解释,说是老太太亲手做的。

赵知砚皱了皱眉,说不能吃辣,贺秋兰生气道:“谁说是给你?的了?我是做给小梁吃的,你?只管给我送到。”

这还能再说什么,赵知砚抿抿唇,把饭盒收了。

临走又被这老?太太拽住叮嘱,说天气热了,酱容易坏,回家要让她趁新鲜赶紧吃,赵知砚答应了,于是家也回不成了。

出小区,过平江桥,原路再回医院。

赵知砚提着饭盒去病房,觉得自己活像个送外卖的,好在现在时间晚些了,估计不会遇到太多同事,却忘了他这阵子格外点背,一出电梯口,刚好撞见科主任。

李主任带几个实习护士刚查完一间病房,那会正要接着去下一间。

赵知砚穿一身便装、提着饭盒从电梯出来,主任见状一愣,打量他一阵:“还没走?”

小护士纷纷给他打招呼,也有在后边悄悄咬耳朵的。

想也知道一定是听了褚霖那大喇叭的传销,再加上?看见他提着的东西,于是猜到他出现在这层病房的原因,赵知砚本想装没看见,却管不住耳边发烫,默了默才说:“哦,我来看个人。”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梁媛的病房。”李主任道,“她明天手术,你?是一助,跟我一块去给她和家属说说情况。”

这下子议论声更多了,赵知砚又默一阵,说了声“好”。

随即他跟在主任身后低头进去,梁媛正倚在床上?玩手机,这是赵知砚第一次见她,他迅速扫视而?过,觉得眉眼是跟梁初有几分相似,可又不是太像。

于是他想,也难怪他没听过没见过,大概真的是很远的亲戚。

李主任跟患者亲切交谈,赵知砚只是一助,既不主治也不主刀,此刻站这儿只是摆设。

最多也就是在主任讲解时点头附和几句,给患者营造些信任感,实则没什么大用处,后来渐渐地便走了神。

不知不觉,他目光从病床上?偏开,落在一旁抱着笔记本电脑办公的人身上?。

说办公也不全是,她只是偶尔敲几下键盘,大多时间还是抬起眼来听主任讲解病情。

而?小病房里人挤人,赵知砚站得离她最近,她抬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于是好几次跟他视线撞上?。

想来她这阵子住在医院里,闲言碎语一定也听到不少。

再加上?现在周围这些小护士之心昭然若揭,她那么聪明,心里?也该有数,因此一开始她目光是刻意避着他的,不过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或许是烦了被人长时间偷瞄睥睨,也或许是觉得没什么好避讳的,竟又索性“啪嗒”一声合上?了电脑,翘腿托腮直接朝他望过来。

她望着他弯眼而笑,一双视线从此再没离开过他的脸。

赵知砚骇然,属实没料到她会这样,顿时就反客为主,让他从“看人的”变成“被看的”。

他呼吸一滞,迅速别开脸看向一边。

反应太大,接着又引来身后小护士一阵窃窃的笑,赵知砚偏着头,只觉得脸颊一片片发热,也不知道有没有红,要是让她发现了可太丢脸。

好不容易挨到主任讲完,最后再嘱咐几句禁食的事,起身带着护士走人。

小护士们临走,目光还稀稀落落地朝这边瞥,她们等着看他反应,众目睽睽之下,赵知砚提着饭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心想着要不要先跟出去再找机会回来,一转头见她还坐在那儿望着他,忽然就又走不动了。

他到底怕的什么呢,赵知砚想。

怕被讲闲话,还是怕被笑话?可是她都不怕了,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静默着跟她对视,半秒钟后,慢慢朝她走过去。

走到跟前,梁初托着腮仰头,他垂着眼,将饭盒递到她手里?:“贺秋兰让我给你?送来,说是趁新鲜吃。”

“这是什么?”她接过,掀开盖子。

“辣椒酱。”赵知砚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她给你?做的。”

梁初一愣,俯身凑到饭盒边闻了闻:“好香啊。”

低头对着玻璃饭盒里?的肉酱一个劲瞧,思量着什么,过一会又忽然笑了:

“我从刚才就看见你?拎在手里?,觉得应该是给我的。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后来差点还走了……赵知砚,你?还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赵知砚怔了怔,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紧一下,又蓦地松了。

半晌,他垂眸笑笑:“这不是到最后……也还是没要面子吗?”

这似乎是他们上段婚姻的后遗症,他们之间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一切也就都清楚了。

梁初没再多说,弯了弯唇,将那盖子又原封盖回去,转而又问道:“你?手怎么样了?”

“什么?”赵知砚抬起眼。

“右手啊,”梁初扬扬下巴示意,“总见你?揉食指,是受伤了吗?”

赵知砚低头,下意识用右手拇指捻一下食指尖。

那晚他是急着开车送她,摸黑按钮时用力过猛,便不小心戳了一下。

大概是有些扭到关节,后来他食指隐隐疼了一阵,其实也不算多大事情,只不过伤在手上?,他担心影响日常手术,于是偶尔揉一揉。

他没想到会被她留意,分明只是个并不怎么显眼的动作。

而?实际上?他也早好了,那之后手术都已经做了好几台。

赵知砚垂下手道:“没事,就是前些天不小心扭到了。”

“给我看看。”

他竟有些发懵,盯着她上摊的手掌不知所措。

过好半晌,才像服从指令般僵硬地抬手,将指尖慢慢放到她掌心上?去。

柔软的触感包覆上?来,赵知砚机械低头,看她仔细打量自己的手指。

一双手捧着他的,指腹在他指节处轻轻揉捏,他的手比她大许多,更显得她手指细,仿佛脆弱得一折便断。

“还疼吗?”她问。

那语气平静而?无?波澜,比之他坐诊时还要官方,似乎真的仅仅在研究他手伤得严不严重,可他却早乱了心思,呼吸混成一片,手也下意识猛抽回来。

“不疼,没事。”

他屏息,偏头看向别处:“不早了,我……得走了。”

他甚至都没再看她的表情,转身推门出去,像是走,又像是仓皇而?逃。

一出门,护士站里?两个小护士正对着他笑,倒没说什么别的,只说“赵医生好”,赵知砚闷声点头,接着又走向电梯。

他预感自己要失眠,还真就失眠了一晚上?。

明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有手术,而?且还是梁媛的手术,却偏偏越急越睡不着,最后挨到快天亮才勉强睡了一两小时。闹钟一响,又赶紧爬起来去医院。

他祈祷术前别再碰见她,不然他又该不知怎么好。可等到了医院,从病房到手术室果真都再没见到她影,他又莫名有些心乱。

手术结束,他从手术室出来,看见家属等待区还是空空荡荡。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也或许昨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原本她之所以能出现在这儿也是因为这次手术,现在手术结束了,或许他们接下来真的再无?交集。

手臂垂下,赵知砚将口罩丢进废弃箱里。

大概是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刚才这手术太难太耗心力,一时他竟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不知挪了多久才慢慢挪回办公室,仰面坐下,重重地陷进椅子。

墙上?电子钟显示日期,5月19号,中午十二点半。

一场手术过去,午餐时间也快过了,他觉得饿,却没力气去吃,就那么昏昏沉沉睡着,直到将近下午上?班时间,他被褚霖晃醒。

“大哥……你这什么情况?”褚霖一张大脸贴近,皱眉反复打量他,“你?这是肾虚啊还是怎样,怎么做了个手术就这么颓了?”

赵知砚头脑发昏,挣扎着坐起来。

“没事,就是昨晚没太睡好,”他捏着眉心,“梁……梁媛怎么样了?”

“梁媛?”褚霖惊讶重复,“又不是你的患者,你?关心她干吗,有什么情况也是主任的事。再说还能怎么样,就躺着呗,等拔管,等病理,然后出院……这些你?还不清楚?”

他怎么会不清楚呢,赵知砚想,褚霖不懂,他只是下意识想问梁初在哪儿,临了才改了口。

他坐一会醒神,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泡面。褚霖不忍睹他这衰样,大发慈悲抢过面桶替他泡,不过红的没有了,只剩绿的,他问赵知砚吃不吃,赵知砚点头:“吃完这些,下次我整箱全买红的。”

“你?还真是……”褚霖无?奈失笑,“我说你啊,本来胃就不好,还总这么折腾自己。一个人过,没人管了不起是不是?我告诉你?,今晚可别再吃泡面了,出去吃顿好的,听到没有?”

“我吃什么?”赵知砚问。

“我怎么知道,”褚霖将泡面放在他面前,“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准到了傍晚啊,你?就知道该吃什么了。”

赵知砚笑笑,没再说话。

吃完那碗面,又是浑浑噩噩地忙了一下午,缺觉的后果太严重,那一下午他一直头疼,好容易挨到傍晚,挂号的病人少些了,他闲下来,陷在椅子里?歪头看夕阳,后来快睡着时,听见渐近的高?跟鞋声。

一下,一下,越来越近。

赵知砚慢慢睁眼,回过头去。

她换了条黑色裙子,张扬利落,鞋跟比昨天还要高?。

半倚在他的办公室门边,屈起中指磕门框。

“快忙完了吧,”她说,“表姐的手术多谢你,我请你吃个饭。”

赵知砚撑着身子坐起来。

“吃什么?”

她闻声笑了。

“随你啊,”她慢悠悠反问,“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