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C42

他的名字静静躺在内容上方的备注栏里,明明只是两个寻常汉字,组合起来?却有?些刺眼。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好半晌,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想回复,还是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我就?只是那么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后?来?贺女?士隔着纱门喊我,我回过神来?,锁了?屏回屋里去。

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打量我一阵,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说没有?,她“哦”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就?又接着低头?去绣花了?。

我有?些不自?在,但也说不好是哪里不自?在。视线往一旁瞟,茶几上空空的,刚才我犯恶心时急忙撂下的那只碗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被徐姐收走了?。

我陪老?太太又坐了?一会,后?来?天色晚了?。晚饭徐姐做了?汤菜,是一些滋补食材,清清淡淡的。

那味道很温和,我没再难受,吃得比平时多?了?些。但其实原本?老?太太说晚上要吃酸菜鱼的,不知怎么徐姐竟没按她的意思来?。

我有?点奇怪,可也没多?问。毕竟以我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就?算真做了?酸菜鱼估计我也吃不下的,现在这样倒也好,免得扫了?贺女?士的兴。

我慢慢地吃完那顿饭,刚放下筷子,贺女?士催我赶紧回家,说夜里降温了?,走得晚容易受凉。

这可真是反常,以往她都是拉着我不愿我走的。我惊讶了?一下,问她“今晚不听戏了??”,徐姐也笑说老?太太糊涂了?,这么热的夏天,就?算是半夜又能?冷到哪里去呢。

但贺女?士听不进去,还是一个劲地说夜里会冷,着了?凉就?不好了?。没办法,我只好起身准备回家,临走她又跑回卧室翻腾了?一阵,拿出一件薄外套来?给我。

“穿上穿上,”她还是那句话,“外边风大,别着凉了?。”

她强行给我穿上那件外套,薄而软的丝绵料子,衣角上绣着暗色的梅花。

我低下头?看,贺女?士微胖的手?指正给我一颗颗系扣子,我闻见淡淡的皂香味,是她的外套上的,悠悠不绝地飘着,像团雾般萦绕着我。

看着看着我眼角忽然就?有?些潮,似乎从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到现在,这中间的许多?年里都没再有?一个女?人这样弯腰贴近地替我系过扣子。

而也是从那年开始我学着自?己洗衣做饭,我去超市买洗衣液,回来?自?己对着说明书研究洗衣机,我很久没闻见过手?洗衣物的皂味了?,现在猛一下子闻到,竟也恍恍惚惚地记起了?我的童年。

我犯着怔,愣神间贺女?士已经?把扣子系好了?,抬着手?整理我的衣领。

然后?她挽起我的胳膊陪我走出去,那姿势怪别扭的,像是搀又像是扶,平时都是我扶着她,也不知怎么现在忽然就?掉了?个个,我受宠若惊地轻轻挣开自?己走,她送我到门外,最后?又念叨几句路上注意安全。

之前有?几次她也是这样一阵一阵的,忽而郁闷地躲起来?不理人,忽而又热情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我想了?想,觉得或许还是她精神上的问题,其实我也有?些习惯了?,于是我笑着答应,连声跟她说“放心”,摆手?道了?别,转身去坐公交。

我沿着树影朝小区外慢慢走去,临拐弯前,如感应般,我回头?瞥了?一眼。

却也没料到真的还能?看见——在我的视野里,贺女?士伛偻在公寓外的路灯底下,她手?扶铁门朝这边凝望着,因为隔得太远,身影已经?缩得很小,我其实看不太清的,可我就?是知道她在看我。

我跟她遥远地对望了?一会儿?,后?来?我们?几乎是同时收回视线,我抬脚继续向?前,她也默默回院子里去了?。

那个画面后?来?我记了?很久,之后?每次想起,仿佛都还能?看见公寓外那片昏黄微颤的路灯,闻见夜风里飘散的皂香味道。

我跟贺女?士算是短暂地婆媳一场,不过三年半的时间也没有?特别短,我们?在碧秀园门外分别了?不少次。

虽然多?是傍晚黄昏,可是四季各不相?同。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何那么多?场形形色色的告别里,我偏偏就?记住了?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当然仔细想想这说法也不太妥,事实上寻常与否都是日后?回看时才有?的评价,再不寻常的日子,当初也都曾以为是寻常的。

我是许多?年后?才意识到,那一天,那一晚,我不小心给了?贺女?士一场希望。

让她以为日子在步入正轨,让她以为生活在渐渐变好,可实际上很残忍,那些仅仅是她以为。

我无意间给予她的那场希望,就?连我自?己也是直到最后?才发现,原来?都只是虚无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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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打算回陈炀的消息的,但到家就?给忘了?。

都是因为赵知砚这狗东西在客厅抽烟,我一闻那味就?又开始反胃,呛得躲到卫生间捂着嘴干呕。

我不敢让他听见,一边开大水声,一边憋得直流眼泪。好在等他抽完一根,我也差不多?平复下来?了?,出去时他已经?把阳台的落地窗打开,味道散得我几乎闻不到,也就?没再有?什么身体反应。

但这么一折腾,我就?把回消息的事情忘干净了?。

我也实在觉得累,虽然并没干什么活,但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没有?力气,我匆匆洗漱完上床睡觉,也没怎么睡好,第二天又差点起晚了?,最后?是卡点到的公司。

这几周好几个项目轮番出现问题,大家都很忙,高度紧张和压力之下整个策划组死气沉沉的。

杨灿也已经?有?阵子不理我了?,自?从那个下午赵知砚给他撂了?话,他就?把工位搬到离我最远的角落里,平时自?己戴着耳机埋头?干活,不戴耳机时迎面碰见也不会再打招呼,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了?,就?像陌生人一样。

太多?麻烦事情堆在了?一起,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人际上的,四面八方扯得我心烦。

我脑子很混乱,不知道该先解决哪个,实则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我不愿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而且好像想也没什么用的,所以最后?我干脆放弃了?。

我把自?己扔进项目里,像是种变态的逃避,对着笔记本?浑浑噩噩地工作了?一整天。终于挨到下班,事情也做完了?,我穿上外套,下楼回家。

傍晚的空气还不错,我站在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外深呼吸,后?来?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但也不知是动作做得猛了?,还是我的错觉,拉伸时竟觉得肚子有?点痛,我吓一跳,赶紧又停了?动作,脑海里的念头?还没来?得及闪,心脏已经?突突地跳起来?。

我垂手?站在那儿?,下意识是想要摸一摸小腹的,可又迟迟没有?勇气。

于是就?那么心慌意乱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如惊醒般猛抬起眼,公司外空旷的中央广场上,白色大理石地砖的尽头?,陈炀站在橙黄色的夕阳里望着我。

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记起忘了?拒绝他见面的邀请,如今他人已经?站在那儿?了?,碍于情面、碍于公司的合作,也可能?还碍于些别的,我已经?没法转身就?走。

我抿唇斟酌要说的话,他便朝我一步步过来?,倒是没注意到我的异常,他轻笑着,神情很轻松,好像只是再一次普普通通的别后?重逢:“刚到这边就?碰见你下班了?,好巧。”

我思忖着所谓“好巧”的真实性?,他又说:“要回家是吗,一起走一段?”

我反问他:“我们?顺路?”

“不顺路也可以顺路,”他很自?然地回答,“这城市很小,对吧?”

他说得慢悠悠的,大概我小说写多?了?也是会更敏锐些,我直觉他话里有?话。

但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我都没耐心去猜了?,跟他对视了?半秒,我低下头?解锁手?机:“不好意思,今天我有?点累,要打车回去。”

可能?是我态度生硬了?些,点开叫车软件输入定位时,他忽然抬手?按住了?我的屏幕。

连同屏幕一起按住的还有?我的手?,我身体一震迅速缩回,陈炀低眼看着我的表情,神色有?些冷: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抗拒我?我知道我们?当年分开是有?点遗憾,可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都过去这么久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觉得也该放下了?,现在我只是想跟你重新做回朋友,梁初,真的只是朋友而已。我都已经?不在乎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十年的感情……难道那些不愉快的小事你非要记上一辈子,非要跟我像仇人一样才好吗?”

他这是说什么呢,一句句全都好荒唐。我冷笑一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朋友?你也知道是十年的感情,要我还怎么跟你做朋友?”

“十年感情没了?全怪我吗?”他说,“梁初你想清楚,当初忽然铁了?心要走的人是你。我们?的十年,是你先说不要就?不要了?。”

生意人都是像他这样的吧?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开场就?是直入正题。

可我却没那招架的能?力,随着他把话一字字说出来?,我只觉得鼻尖酸胀得发涩,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最后?竟忍不住笑出声:

“是啊,分手?是我提的。所以我是那个恶人,是我没坚持下去所以毁了?这段感情,而你只是太忙太累了?,只是犯了?一点小错而已——陈炀,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好像还从没这样大声对他说过话,怪他太直白,也怪我太冲动,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而他似乎也完全没料到我会说这些,他怔了?半晌,像是在消化也像在措辞,后?来?他语气软下来?了?,向?前一步说:“我没有?这个意思,真的。刚才就?当是我话说重了?吧,我给你道歉好吗……”

他忽然就?靠了?过来?,太近了?,我下意识往后?退。

但我在广场上站了?太久,原本?双腿就?软得没太有?力气,后?退时鞋跟别进了?砖缝里,我一下子向?后?跌倒,陈炀眼疾手?快抓住了?我,用力一拉,我便朝他身体的方向?扑过去。

那个过程很快,我扶着他胳膊晃了?几晃维持平衡,总算是没跟他撞上。

站稳后?我立即甩开他,陈炀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笑了?笑,收回的手?又放进裤袋里。

我们?相?对而立,后?来?我才发觉他神色是从容的,正勾着唇望向?我的身后?。

也不知怎么,我心跳猛地加快了?,像是预感到什么,我心慌得不敢动作,这时候他淡笑开口了?,声音在我耳边轻轻飘着:

“你回头?看看,是谁在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新春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