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华云裳当着他的面问:小花瓶是谁?

瞬时间,容裔胸口?如堵千头万绪,落在他身上的那对?琥珀色瞳眸,并不?见得着力追逼,却有直指人心的清凛。

华年隐忍瞒了十年的秘密,他至今仍觉得恍如大梦的轮回,如何对?她实说?

何况华云裳在他眼里,早已不?是那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美人。前?几日亲眼见她一条条驳问月支氏,文采咄咄,俨然林下?风华,那时容裔便知,让他放不?下?的不?仅是小花瓶的柔弱可怜与她那一腔无从出口?的孤勇,而是这女?子本身。

是华云裳。

她是什么样,他便欢喜什么样。

向无软肋的摄政王不?怎么习惯坦露心头的柔软,或道他不?惯那柔情?本心,只因云裳看过来的目光真诚平易,他一句真心话几乎到了嘴边,折寓兰的喋喋策略同时响在耳边——

“这第一第二步都过关了么,姑娘便渐渐与你交心了,这时候你当谨记,不?可随心说那些大老粗的直话,姑娘不?爱听,要说些甜言软语……”

“是你。”

容裔话到嘴边改了辙,他生来与甜软二字不?沾边,但仍参照折不?弱的话,努力字斟句酌着:“兰斛藏香,梅瓶浸玉,我一见你便似见了……”

抬眼对?上女?子的视线,男人心口?倏尔一凉,没来得及攒全的堆砌话一个字也说不?来了。

“王爷政务繁忙,”云裳的眼神黑泠泠的,平静也掩不?住其中?的失望,直接起身送了客,“已在敝府耽搁许久,请回吧。”

容裔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无措,在那袭天碧白清衫的衬托下?,融没了几分尖棱利角,尤显无辜。

云裳避开眼色。不?穿朝服的摄政王神情?冰霏雾敛,比剑还利的眼尾也隐约柔勒出桃花的形状……

似玉垒山上一孤桐,一针松。

便是这张脸,一时迷人心窃,教她不?设防地便问出那直指隐情?的话。

也仅是一张脸而已,云裳告诉自己:你早该清楚的,人心与画皮的界限,远不?止表里几寸近。

她想要一句实言,他不?说,也便罢了。

怪她将事?情?料想得简单。

“我不?懂……”耳畔突然一热,容裔不?知何时竟欺近过来,下?颔正将抵她发顶。寞落的声音喑哑哑的,什么章法都没了,“错在何处,请姑娘教我……”

云裳下?意识看向敞开的厅门,幸而底下?人都守规矩,深吸一口?气,蹭着绣舄退后,“王爷请回。”

后腰抵在茶座上,容裔却仍无让开的迹象,这到底是在云裳自己家里,她绷起堆雪般的秾秀纤颈,抬眸疏淡地注视男人。

女?子的态度可见地生冷下?来,容裔用力扣了下?指节。

毕剥一声,后退,轻道:“那我,明日再来。”

“很不?必,华家庙小,迎不?周全王爷尊驾。”

云裳说完这话,便绕过他径往内院去了。

晾下?这么尊佛爷,底下?人有头没脑的手足无措。大小姐却留话说不?必管,他没趣,自然便走?了。

果然,容裔在那幅铁马楼兰图下?驻了一晌,悻悻而去。第二日又?来,身上还是那件当成宝贝似的东方既白衮纹衫。

从背后看去,那是一位再隽逸不?过的浊世佳公子,若绕到正面再看,便是足以吓瘫半个朝廷的阎王相了。

云裳说一不?二,这回连府门也没让他进。接连几日,当朝摄政王都跑到聿国公府门口?来华门立日,主?人家不?许他进,他也不?强求,往两头石狮子当间一站,把华山这经世老人都吓得发怵。

真怕这位下?回再来就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带银衣军把府院给围了。

云裳一点不?担心,关起门来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想得很清楚,她承过容裔的情?,也还了他的礼,既然还是想不?透这个人,那么余下?的,两不?相干最好不?过。

临近七夕时,华府来了位稀客,却是嫁人后许久未露面的宋金苔,而今要称奚夫人了。

入府后宋金苔没来得及与云裳叙旧愁,先被府门头那位煞面门神吓得不?轻,摘了枫叶红的披风抚胸口?:“摄政王竟真的日日上这儿来点卯!阿裳,你每日也睡得着?”

云裳闻言哭笑不?得,不?知该对?阿宋这没怎么变的大喇性子欣慰还是无奈。昔日少女?挽作妇人髻,阿宋的脸盘居然比从前?还胖了一圈,粉泽满面,云裳下?意识去瞧她肚子。

宋金苔觉了出来,急忙捻她的手背道:“你想什么呢!”

嗔音一出,云裳彻彻底底放下?心。

当初逃婚风波闹得泼天,云裳一度担心宋金苔回到奚府要过磋磨日子,派韶白去宋府打听了五六回,可奚家的新媳除了回门那日之后,也没怎么回过娘家,云裳这心里便一直不?大安生。

好在,奚小将军看来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居然还将小阿宋养胖了些。

宋金苔也是成亲宴后过去许久才?得知,那日云裳为了替她遮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第一件事?便是向云裳道歉。

往事?提起,云裳不?由忆及那回在奚府众宾面前?,被容裔抱着亮了一圈相的事?,犹其那人眼下?就在几丈地外头,耳根子发烫,忙略过道:“你在奚府过得好不?好?”

宋金苔也说不?出好,也不?说不?好,默然半晌,揉帕子苦笑,“左右这一世便是如此了,好与不?好都是一样过。”

“你……还不?曾放下?么?”云裳见过宋金苔逃婚那日的决绝,后来又?从窃蓝口?中?听到杏官的下?场,怕触及阿宋隐痛,神情?极小心。

宋金苔反而一怔忡,想起那个冤家,叹了一声,悄悄与云裳咬耳朵:“这事?我只与你说,你可万不?要告诉旁人去。其实杏……他并没有被奚家处置,只是离京去了,奚荥放出他死无全尸的风声,不?过为了掩脸面。”

说起脸面,宋金苔耷下?眉眼,纤秀的黛眉间多了少女?时代?不?曾有的清愁。

“阿裳,我从不?觉得我欠他们奚家的,我的婚事?我不?能自主?,可我的心是自己的呀……我还是当日的话,既选择做下?了,我从没后悔过……但是奚荥,我确实对?他有愧。”

云裳听她一口?一个奚荥,语气也不?似仇人,也不?似夫君,反有些陌路意味,蹙眉问道:“他对?你不?好?”

宋金苔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知想起什么,又?咬牙啐一声:“左右不?是个好人!他、他喜欢打我屁股……”

天知道她今日出的这趟门,是臀瓣儿在那双粗粝手掌里折磨多久才?求来的。

云裳微微露出迷惑神色,脸上后知后觉地红了,那新娇娘自己嘴快,回过神臊得面皮都成了猪肝色。

两个女?子干咳清嗓转移视线,满地下?找金子。

两道乱踅的目光不?留神碰到一处,一刹寂静,又?同时掩面笑起来。

“不?说我了,”宋金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拿帕子胡乱拭了拭,“阿裳,如今华伯父不?在家,你要怎么办呢?”

云裳两枚秋眸里还含着晶亮的水光,一双雪颊腻着粉润脂色,如涟涟春池开出的两朵娇莲,一时没明白话意,宋金苔朝门外的方向努嘴。

“他呀……”云裳欲同好友倾吐一二,忽想起容裔的身份,才?惊觉自己待他一向太随便了,无论什么闲言,出于她口?入于阿宋耳都是不?妥。

最终同样一言难尽地摇摇头。

总归,不?是个好归宿便对?了。

“阿裳将来想嫁什么样儿的人呢?”

嫁了人的人,有些话出口?已不?如做姑娘时羞涩。遍赏江南美色的华云裳亦不?扭捏,染了洒落的笑意甚而称得起明媚张扬:“你当知晓我,自然要相貌一等?一的。”

余音未落,一张无品无相的容颜几乎藤蔓般钻进她脑海,那想像中?的人影一身红袍襟带半解,入墨的眉眼一抬,居然还会对?着她笑。

“……”

云裳在宋金苔诧异的注视下?,抬手狠敲一下?自己的脑壳,立刻补充道:“首先要家世人品清白简单,越简单越好!”

·

——“阿裳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躲过了宋金苔,没躲过白皎皎。云裳在初七宫中?的赏桂宴上碰见白小乡君,这妮子近来被大长公主?张罗着相看亲事?,言语越发没个忌惮,兼之听说摄政王连续在华府门口?铩羽数日,看云裳的眼神简直能封她为神。

“那可是摄政王!连右相国都不?敢拂他面子的,阿裳居然有胆量给他吃闭门羹。”

白皎皎比宋金苔还要没心没肺,在一树桂香下?朝云裳脸上瞧了好一阵,幽幽叹息:“你还这么年轻,踏实实的给我做师父不?好么,我可不?想再降辈份,叫你一声舅姥姥……”

“还说!”云裳听她扑哧哧地笑,恨不?能拧了这张碎嘴。

不?过话说回来,却也要感谢白皎皎解救她出水火。如云裳此前?所料,这场花宴名?为德馨公主?牵头,背后却是婉太后的意思,宴无好宴,只是云裳入宫前?没想到,太后会一上来便问责她毁坏裕柔皇后赐辇之事?。

众目睽睽之下?,云裳伏身的时候还有些茫然,这劈辇的又?不?是她,太后此番敲打是为何意?

再看到婉太后寡淡的神色,云裳猛然打个寒颤,明白了:婉太后这是将她和摄政王归为了一党。

就因那传遍四海甚嚣尘上的求亲之言。

最后德馨出面唱白脸,加之白皎皎插科打浑地帮腔,婉太后才?将此事?掀了页。

可云裳晓得这还远没有结束,因为她在花宴上遇到了云家的姑娘。

姑苏云家初迁京城,一府的白身,纵有些欺世的清名?,如何有资格参与这皇室的宴集?

婉太后无意一句话,云裳便知这是太后娘娘这是故意请云家人来打她的眼。

“高祖以仁孝开国立宗,这孝悌二字是最为要紧的。对?上不?可轻慢长辈,对?下?理应友爱弟妹,若因无人管束便娇纵过了头,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便是大错特错了——华大姑娘,你说是不?是?”

……华云裳避开人群细细回咀太后的话,桂树下?的花阑刮起一阵没有丝毫秋爽气的闷风,女?子松广的裙绦拂过盈盈一握的腰肢,平添一丝纤弱可折之感。

花萼相晖下?阳光斑驳,掺着尚不?分明的清馥花气,落在女?子睫影上头。云裳不?担心婉太后会公然为难她,但她心里有个不?寒而栗的猜测。

——婉太后知晓了她与云家的那层关系,甚至知晓她将华蓉禁足在府中?。

华府里绝无人敢泄密,也就是说,她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西宫蛛网上一只被监视的寒蝉。

她自认没有这么大的重要性,婉太后语锋向她,剑锋,直指她背后的容裔。

婉太后以为她背后站着容裔。

“窃蓝。”秋老虎发威的天气,云裳硬是寒得声音微颤,唤了一声,却将一位身着绛衣的中?侍人唤了来,与窃蓝同时走?到她身边。

云裳在婉太后身边见过此人,按捺心头的不?祥福身见礼。

那中?侍人道声不?敢当,轻描淡写往云裳脸上望了一眼,颔首微笑道:

“华姑娘怎的不?去和小姐们玩儿击鼓传花?方才?席间大公主?向太后娘娘提起给白乡君擢县主?的事?儿,太后娘娘心情?好,一并给了贵府二小姐体面,封‘文孝县主?’,这会子懿旨已向国公府去了,奴才?特来向华姑娘道喜。”

中?侍说完话,没个讨赏的意思,打扦扭头便走?了。

云裳半晌缓不?过神。

再如梦方醒,却是窃蓝扶着她的手一紧,同时那花阁里一声尖锐的传报:“太子殿下?到!”

太子殿下?亲临赏桂宴,各处游览花色临池观鱼的闺秀,无不?匆匆整袖上前?拜见。容玄贞此时一身明黄色常服,在趺锦丹墀上临下?扫视一周,看见自己想找的人,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皇儿怎么过来了?”

婉太后命人去为太子打扇湃茶,容玄贞笑言,“母后与姑母好雅兴,孩儿完成太傅的课业后想着松散筋骨,便顺曲水河过来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兰帕擦汗,目光若有似无地向那脉脉埋头的女?子身上瞟。

德馨大公主?眼尖,笑着“哎哟”一声:“殿下?这帕子可新奇。”

众人随声望去,但见太子手里的丝帕是方兰草绣荷花的图样,且那荷叶底下?隐约绣了个小字,显见是女?子用的,仗着太子向来好性情?,掩笑议论。

华云裳对?这位太子可谓避之唯恐不?及,自打方才?心脏便突突地跳,听到什么帕子不?帕子,连眼皮也跳起来,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心就要蹦出嗓子眼儿。

那分明,那分明是她上次入宫时失落的帕子!

眸光再转,才?发现太子正若有玩味地瞧着她,对?上她惊愕的视线,容玄贞眼中?笑意更深,一面直视她,一面将那帕子放在鼻端嗅了嗅。

云裳要疯了!她几乎在瞬间就明了,太子当着大庭广众现出这手帕是何意图——暗夺不?成,他这是要强取吗?

女?子顷刻唇白如雪,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她连让窃蓝抢上去把人灭口?的荒唐念头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偏还有与太子要好的郡主?起哄:“太子哥哥这是何处带出的幌子,要我们笑话呢!”

容玄贞不?气不?恼,眼风飘飘转转,含笑开口?:“这帕子是……”

“帕子是我的。”

一语既出,云裳耳边蝇鸣悉数退去,那有如实质的声音仿佛化?出了一座清凉无垢世界,严严密密包裹住她。

刀箭不?可透,人言不?可伤。

须臾安抚住她的心。

凛冽不?近人情?的摄政王,被身又?是那一袭玄蟒朝袍,如天神自云端谪降,带着一身冷意经过云裳身侧,一步步走?到上座面色各异的容家人面前?。

不?理婉太后诸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他似不?允他人染指,皱眉直接夺过了太子手里的锦帕。

“太子富有国库,皇叔的东西,便用得这样惯?”

“这不?是、这上头的字……”容玄贞还没从容裔突然现身的惊怖泥沼中?拔出腿,余光扫到他关注良久的华云裳,赫然发现女?子此时望向容裔的目光,与方才?看着他的回避抗拒截然不?同。

年轻而渔色的太子发狠咬了牙,心说这样国色倾城的女?子凭什么不?是我的!女?子最重名?节,只消当众喊了她的小字,她这辈子便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才?张开口?,容裔道:“汝。”

容玄贞:“……”

云裳眼睫扑闪闪地颤,强撑着窃蓝的手才?站稳,恨不?能泯然于众人。

容裔转头瞅着自己那便宜侄子,目光狠戾异常,表情?同语气却如出一辙的漫淡不?屑:“皇侄是不?是忘了,本王封号为何?”

汝川王手里握着那条随风轻荡的帕子,让云裳错觉,他正不?轻不?重捏着她的一颗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兆殳成”同学的营养液噢~

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