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清记得,这人是丽嫔。
她和原身同一日入宫,如今已是四品嫔位,这两个月风头正盛。
丽嫔是吏部尚书家的三女儿。
吏部尚书老来得女,宠得她刁蛮跋扈。两人之所以解下梁子,是丽嫔有一次在闹市纵马,路过的原身拽住马匹,救下差一点被她踩踏的孩童,结果马匹把丽嫔摔下来。
丽嫔不依不饶,幸好当时的镇国公府世子主持正义,才放过了原身。
丽嫔相貌娇艳,母亲是当今皇后的妹妹,自然是入宫承宠。而原身跟随在燕州边关打了胜仗的父兄回京,皇上下了选秀的圣旨,不得已而入宫。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丽嫔眼角泄出一点笑意,笑得张扬:“今儿真是巧,我说出门的时候怎么听到喜鹊叫呢,原来是遇到你了。”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吧?”
她不怀好意的瞧了一眼余清清,见余清清一副穷酸样,撇撇嘴:“听说你入宫之后去了朝云宫,那地方嘛……不知多少年没人住了。当初余妹妹给我的许多恩惠我都记着,别把我忘了吧?”
说到余妹妹的时候,她加重了声音,话里的意思余清清一听就明白。
这是把她记在心上了呢。
余清清不想跟丽嫔计较,她低眉问纤云:“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小主的话,现在快辰时了。”
纤云瞥了丽嫔一眼,有些迟疑:“小主,离坤宁宫还有些路,咱们是去参见皇后娘娘,可不能误了时辰。”
丽嫔现在是得宠,但皇帝宠幸的美人多了,谁知道她能得宠多久呢?
犯不着跟她有交集。
余清清想了想,向丽嫔行了一礼:“臣妾见过丽嫔娘娘,感谢娘娘记得臣妾,不过臣妾还要去赶着给皇后娘娘请安,恕不多陪了。”
余清清落落大方,丽嫔先前说的话,像是一拳打在棉花。她往宫道的另一边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总是跟自己作对就罢了,如今还无视自己……
等着吧。
迟早要让她吃苦头!
丽嫔看了一眼余清清,又瞪了一眼身边的宫女,狠狠跺了跺脚。
深秋的阳光从宫道里落下来,蕴了几点湿重的寒意。天气渐冷,余清清走在路上的时候,穿着轻薄的裙衫。
裙衫配色鲜明,是边境燕州的风味。
一路遇到的其他娘娘小主,都穿着比甲和袄裙,有些人握着手炉。这样一来,更显得余清清扎眼。
待到坤宁宫的外面,妃嫔小主们都候在宫门外。余清清望了几眼,坤宁宫金碧辉煌,那墙高高的,路也是广阔。
一个管事姑姑模样的人很快出来,吩咐她们见了皇后要懂得礼数。
妃嫔小主们纷纷应声。
姑姑把她们往里面领,等到进了内殿,才有人扶着皇后出来,皇后娘娘坐在主位的时候,这些妃嫔小主们又是跪了一地。
前面的妃嫔们跪了一片。余清清跟着别人跪了,抬眼看着乌压压的人头,觉得膝盖疼。
过了半晌,一个端庄的声音道:“免礼平身。”
余清清跟着起来,抬眼望去,只见软榻上坐着一名身着金色鸾袍的中年女子,鬓上并未有太多珠饰,难掩端庄威仪。
皇后娘娘是如今的继后,有贤良的名声。育有五皇子,如今已是太子,元后所出的三皇子也一直养在她的膝下。
皇后坐在主位,贵妃坐在皇后的下首,其他的几位妃嫔叫不出姓名,都是宫里的老人。丽嫔坐得离皇后娘娘近些,却是一身珠翠,眉间都是葳蕤春意。
接下来皇后传唤新入宫的娘娘小主,跟她们训了许多话,要她们安分守己。
说完之后,又告诫道:“如今大家都是皇上的人,身为宫中的妃子,要恪守妇道,好好侍奉皇上,才能不辜负自己的父母,尽到自己的职责。不管是为臣还是为妃,都要尽到自己的本分。”
皇后说了这句话之后,众人点头称是,丽嫔像是把皇后说的话都放在心里,跟着应了几句。
她瞧了角落里的余清清一眼,忽然笑了笑,声音清晰的响起来。
“说起来,各宫的姐妹都是官宦人家,懂得恭顺的道理,对皇后娘娘诚信顺服。臣妾忽然想起来,如今前线战事紧急,多亏贵妃娘娘的兄长支援前线,把北戎人拒在关外。”
丽嫔向余清清看去,眉峰一挑,眼里含了些挑衅:“皇后娘娘说的是,我们这些宫闱女子都该效仿娘娘捐出首饰。不过我听说,这余美人跟我们可不一样,她来自大雍的边境,曾随父兄在前线抵御贼寇,说是好几次立下军功。”
“余美人不通诗文,也不懂咱们宫里的规矩,却比我们都强多了,我们在背后绣些帕子,捐些首饰,也不过是绵薄之力,哪里像余美人一样,有在前线抗敌的经历呢?”
她这话一出,妃嫔小主们纷纷朝余清清看过去。
在座的人都是世家贵女。
既然是世家贵女,自然是看重京城里的门第,打心底里瞧不起余清清这种边关来的,更何况当今皇上喜欢娇弱美人,时下京城以弱质袅娜为风。
对于余清清,她们第一眼就觉得不喜。
皇后一想到余清清来自燕州,眼底顷刻间冷了。她的哥哥位列内阁首辅,家族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满门都是公卿,而贵妃一家从军,兄弟是立下赫赫军功的抚远将军。
这些年来,只要是武将都跟贵妃家里有一些牵扯,这丽嫔口中的余美人……兴许是贵妃的人。
皇后是后宫之主,可贵妃却深得皇上宠爱,跟她分庭抗礼。
“不管你们是在京城之中捐赠首饰,还是上阵杀敌,这份心意都是真的。你们都是大雍女子的表率,本宫自然会放在心里。”
皇后看了一眼余清清,突然有些烦闷,压下情绪:“不谈这些了,本宫有些乏了,稍后便退了吧。”
既然皇后发了话,没人敢提这件事。
宫妃们看向余清清,瞧这眉眼,瞧这裙衫,都跟她们格格不入……连呼吸都像是带着燕州的风沙味。
她们出自官宦之家,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一眼就看出丽嫔厌恶余清清,拿她做靶子。心里笑了笑,也不揭穿。
有一些位份低的倒是生出主意,想着她们本就不得宠,要是踩余美人几脚,说一些风言风语,指不定能巴结丽嫔。
好让她们也分一些宠。
余清清没有管这些,没有人逼着她说话,乐得做哑巴。而快要离去的时候,丽嫔又想引她说话,一个劲说这一家高官的女儿是那一家王孙的姻亲,哪一家跟哪一家沾亲带故,近来京城之中时兴的风雅……
总之是京城贵女才知道的话题。
原身从未接触这些,余清清也懒得去装,直说自己是在燕州长大,从未了解过这些。众人看着余清清大方的态度,慢慢消了对她的疑虑。
看来真是边关出来的姑娘,没有心机。
……根本是不足为虑。
刚刚还有人生出兴趣,不过是转瞬之间,又没人想搭理余清清了。
丽嫔好不容易才拉余清清出来做靶子,结果她三言两语,打消了别人的敌意。
这个余清清……
才两个月不见,居然这么多的长进!
看着是一个老实的,没想到心思玲珑,明明自己好不容易才让她成了众矢之的。
丽嫔眼里划过一抹嫌恶,一时看余清清的目光变了,她咬了咬牙,把那些厌恶都压在心底。
余清清出了坤宁宫,和纤云一起往回宫的方向走,忽然听到一阵人声。
此处是昭纯宫和坤宁宫的交界,一处偏僻的宫门。
余清清顺着宫墙走,她耳朵灵,当下就拉着纤云躲在宫墙后面,从缝隙间看到几个人影。
“三哥还以为自己是太子吗?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三哥出自名门,又一直聪明,学东西比谁都快,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落魄的模样,跟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三哥的娘亲死了,舅舅一家人都死了,外家都没了,现在还有谁能护住三哥?”
“我当初就很讨厌三哥,事事都要高人一等,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现在,总算能报复回来了。”
少年穿着月白锦袍,剑眉星目,眼里都是隐忍之色,他站在墙角,对面是几个大摇大摆的少年,满脸都是酒气,大发厥词。
为首之人看了少年几眼,露出狞笑,趁着少年孤身一人,甩起膀子推搡他,而看似羸弱的少年往后一退,避过那人,借着巧劲捏紧了那人的手腕。
骨裂般的喀嚓声响起来。
那人往后跌了一跌,顿时哭爹喊娘。
苏廷应对这些人的挑衅,虽是身体虚弱,却露出一副冷静的模样,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们的破绽。
痛吗?
恨吗?
这些都是被人利用的伥鬼,和一群伥鬼计较……有什么用?
这些人是年少的皇子和伴读,心比谁都黑。并非想要殴打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羞辱他,想要他不痛快,想要他早点死。
这些人得了皇后的授意,才敢这么对他。
自从八岁那年母后逝世之后,苏廷就被寄养在皇后的名下,皇后把最好的赏赐都给他,一面重用他的外家,一面又诬陷他的表弟做强抢民女,误杀百姓的事。
她一步步引他的外家落入深渊,最后流放出京。朝廷雪片一般的弹劾,父皇下诏废去他的太子之位时,她又在御书房外跪到昏迷,把一切罪责都揽自己身上。
她树立了仁慈贤明的名声,却用软刀子杀人,一点点把他们一家都折磨死。
小时候的他喜欢吃江州的松鼠鳜鱼,皇后让人设置驿站,快马加鞭往宫里送。他年纪尚小,皇帝要他习武强身,她抱着他一直哭,说是骨头没长全怕摔着,死活不让师傅教他习武。
皇后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每日给他送亲自炖的补汤,却在补药里都下了害人的毒。他不敢挣扎,因为他的生杀大权握在这个女人手里,他没有后盾,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皇帝……
皇帝偏听偏信,不在乎他的死活。
苏廷眼睛里如同盛满了碾碎的寒冰,一股股的凶戾有如实质,他无意和这些人计较,静静观察,寻找脱身的机会。
而这些人肆意辱骂他,洋洋得意。
突然之间一个声音闯出来:“放开他!”
“你们这样是想惹得宫里的人都知道,引得皇上震怒吗?”
他敏锐的看过去。
阴暗的宫墙边,光亮落在站出来的少女身上。
余清清的眼里有心疼,有同情,眼睫亮晶晶的。她飞快的跑过来,挡在他面前,看向众人喊道:“如今是请安的时候,过一会儿回宫的娘娘们就要经过这里,你们不怕被发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