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祖爷定天下,以东西向马赣河为国界,与南边的大陈互不干涉。
邦畿千里,一望而知。
然而,好好的规矩却被四十年前的一场大雨给搅乱了,那场雨一连下了四十二天,马赣河未及月余便数次改道,又截流了丹江之水,分三股汇入东海。
河道变了,国界自然要变。
适逢今上初登大宝,大陈那位老皇帝也病病歪歪不多理事。本是该两相坐下来推拉谈判的事宜,奈何崔老婆子把持朝政,那婆娘行伍出身,是个不好相与的货色,面上敷衍着和谈的事宜,却趁后梁这边赈灾救民之际,突然发兵,借马赣河改道,一举抢占后梁四府十二县并入了他们相州、东雍州的治辖。
刀兵相见,这场‘攘陈’之战便一口气儿打了几十年。
直至平嘉老儿熬死了他老子,自己坐上了皇位,这才稍有停步商议的苗头。只是,国土之争,寸土不让,即便是双方都意在停战,可这国土争让的千古罪名令双方谁也不好先开口低头。
更深一层的原因,便是两国军队在马赣河打了几十年的仗,百姓流离失所,几代人的国仇家恨堆叠起一道不可触碰的屏障,上位者想要罢手让步,老百姓们也未必肯同意。
‘攘陈’之祸在于崔太后,残害他们后梁手足同袍的也是崔家,面前此人,是敌非友。
只是……崔家的人又如何知道了她的行踪呢?
苏南枝张了张嘴,把舌尖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坐下,笑着又问:“你给他们卖命,一个月有多少饷银?可曾安家?名利二字使人劳碌,你碌碌辛苦,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买房置地能够安稳度日罢了。”
眉眼弯弯,她眼底满是善意的商量,“我给你十倍的饷银,再置配田产五十,房屋三进,也不必你卖命,只需说出是谁叫你来的,目的为何?”
大陈崔家的人是怎么查到她的行踪已经不重要了,斩断藏在身边的眼线,才是要紧之事。
男子扺掌而笑,云淡风轻地推开脖颈上的刀刃:“早就闻听云中府苏家的女公子是个好买卖主,今日亲眼瞧见,方知世人诚不欺我,苏姑娘开出的价格难不叫人心动。”
这人……沉稳的过于大胆了些。
“琼玖,打票子给他。”苏南枝示意,琼玖便研墨铺纸,要给伏身写银票凭证。
突然,男子话音一转,略有无辜地摊手道:“只可惜我祖辈都是土生土长的后梁人,苏姑娘这份赏银,我是拿不到了。不过我还真有一桩买卖要与姑娘商议。”
他眼神从门外举刀的众人身上瞟过,恭恭敬敬朝苏南枝作揖。
用端正的后梁口音道:“在下陈志高,乃景文四十三年乡试解元,现聘于虾蟆湾县做了个六房书吏,今日求见,意在自荐枕席,内能为姑娘安宅正路,外能笼络人心,助姑娘一鸣惊人。”
“你?……”
苏南枝笑着掩面,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琼玖上前一步,戳指怒骂:“哪里来的乡野之徒,熊心豹子胆不够你吃的,竟敢满嘴胡沁的跑出来显摆!你既自言是个念书的解元,圣人礼教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什么自荐枕席的混账话,也是你一个穷书生该说出口的?”
外头的随从们也傻在原地,以为是个不安好心的奸细,谁料不安好心是真的,可他堂堂一七尺男儿,又是个念书人受孔孟礼教点化,怎么抱着上杆子给人做瘦马的心思?委实龌龊了一些。
那陈志高被众人嘲笑,面上也不见尴尬,他盯着苏南枝的眼睛,嘴角扬起,继续道:“姑娘出尘之姿,万贯家财必要遭人觊觎,不如寻个赘婿傍身,日后便是去父留子,姑娘身边也能多份依仗不是么?”
上赶着吃软饭的男人大有人在,可能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的仅此一位。
怎么会有如此愚蠢而又自负的人?油头粉面的真不讨喜。
苏南枝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摆手,琼玖厉声吩咐:“叉出去,叉出去。”
“光阴老去速可惊,姑娘今时能依仗着父母,可二老百年后呢?姑娘是个聪明人,自是明白这大家族里头子嗣传承的道理……”
陈志高被架起胳膊拖走,仍不死心的扯脖子争辩:“虎牢蝗大起,蜚北至云中!我今日此举,为自己甚少,为姑娘甚多,姑娘若是开明,这买卖还有商量的余地呢。”
“哪里来的活宝,不搭台唱戏可惜了。”琼玖笑着嘀咕。
见主子面色不善,又开解道:“主子别听那疯子胡沁,老爷疼主子是真心实意,连我们这些伺候的奴才们都瞧的真真儿的,也就族里那几个不省事的太爷们眼界狭隘,私下里横鼻子竖眼儿的挑主子您的毛病,可他们不都被老爷给斥了回去。”
换做别人家,或许真要在男女性别上有所芥蒂,可老爷是万万不会的,姑娘还不会说话,老爷就手把手的教着拨算盘珠,便是要承家业的嫡子,也未必能够如此。
苏南枝敛眸,目光怔怔道:“他说他是哪里人士?”
“主子真把那疯子的话当真了?”琼玖收拾好笔墨,拿累珠小毯给苏南枝搭在腿上,道,“他自言是景文四十三年乡试解元,现在虾蟆湾县任差,是个末等小吏。具体是哪里的人,倒是没说……”
连朝廷的告身文书都没,又是个念书念傻了的痴儿。
苏南枝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船行至雍州,她命人凭岸下船,骑快马去了一趟虾蟆湾县,打听那陈志高的身份。
次日,晌午饭时打探消息的人乘小舟回来,琼玖展信铺平,苏南枝侧目看了一眼,笑着放下筷子,道:“还真是解元出身。”翻至第二页,是一张小楷誊写的文书,上面还贴着字条,说是陈书吏亲笔,可做鉴证。
“这字奴婢瞧着眼熟。”
琼玖是苏老爷为女儿精挑细选出来奴才,伺候笔墨、背书念账本的本事样样通透,她转身从书箱里翻出一封来信,两张比较的放在一起,指给苏南枝看,“主子您瞧,真的跟夫人的字有几分相似呢!”
苏南枝的母亲寿安郡主是后梁出了名的才女,师承已逝大儒宋绛,那宋大儒虽是大陈子民,受孔孟教诲,不惑之年曾游历诸国,今上还召其进宫,询问仁爱之道。寿安郡主习的是宋大儒的书法,姓陈的疯子竟颇有眼光,习的也是宋大儒的书法。
苏南枝仔细看那张文书,嘴角舒展似是想起了什么,点头道:“像,像极了。”小丫鬟不知道,苏南枝口中的像并非是指像寿安郡主字迹。
笔锋浑厚,带着上窥青天,下潜黄泉的气概,只有那人的字,才是这般的挥斥八极。
她收回目光,起身净手,拿帕子擦水的功夫,又道:“叫他们别过分苛待了那姓陈的,他即是咱们后梁的人,便不是细作,我看他颇有几分风趣,就留着他吧。”
“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文吏,芝麻大点儿的小人物,主子您留着他做什么?”琼玖接过帕子,拿木勺扌汇一豆花汁碾成的香膏,用掌心的温度化开,仔细替苏南枝涂于手上,“那人模样生的太过强势,左右我是不大喜欢。”
“哦?”苏南枝好奇道,“怎么个强势?说来我听听。”
琼玖将香膏盒子扣好,放回柜子里,撇着脸道:“他那张脸生的太好,比吾儿院里的头牌公子都要明艳,眼睛又太清明,总是装出一副质朴无辜的模样招摇行骗。这样一个人想往上爬,去找云萝郡主一类岂不便宜,何苦来主子跟前闹这一出?他肯定还揣着别的心思呢!”
后梁民风开放,虽一样循的是圣贤之道,可女子能做的‘买卖’男孩子一样能做。
吾儿院与娇女阁临街而立,里头那些个好容貌的少年郎,可是引得无数达官富贵们尽折腰。
其中尤以云萝郡主为首。云萝郡主是明惠公主与镇国将军之女,她父兄在南面跟大陈崔家军打了十几年,护住了后梁万千百姓的平安喜乐。云萝郡主行事荒唐,可敢敞开了说她不是的人却没几个。
连朝堂上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们,碰见了云萝郡主的荒唐事儿,也要羞着脸遮掩几分,以全世家们的体面。
苏南枝与云萝郡主交好,两家常来常往,琼玖提起她来,也大胆随性一些。
苏南枝认真想了片刻,抿笑道:“云萝可未必瞧得上他,云萝那丫头喜欢羁傲不逊的,最是厌恶这类油腔滑调之徒。”
琼玖隐隐听出了几分画外音,苦着脸说:“主子您还真看上了那坏胚子?”恐苏南枝糊涂,琼玖将那张字迹拿过来说话,“您瞧瞧,那姓陈的心思缜密到连字迹都临了个七七八八,他能有什么好心思?”
“看吧。”
苏南枝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淡淡一句看吧,就把陈志高的事情丢开,暂先不提。
琼玖甚知主子的脾气,再多说下去,恐怕连自己也要遭责罚,她这会儿劝说不成,只盼着回了家跟老爷夫人提及此事,万不能叫主子在姻缘大事上被人蛊惑,做出糊涂的决定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陈志高:赘婿选我,我最甜!
光阴老去速可惊,出自欧阳修,采桑子,原句:老去光阴速可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