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骊京楹花坊。
越萧与越朝歌撤离出京以后,孟连营也跟着出京。
因着被越蒿的眼线盯着,加之一路必定多有险阻,为了最大限度保障孟夫人与儿?子孟行义的安全,越萧在孟连营的首肯下?,以同?样金蝉脱壳的法?子,安排她们母子二人避入楹花坊中,与跛叔一同?起?居。
这一日,跛叔按照越萧的叮嘱,准备在围墙内围以及屋顶上架设机驽,他腿脚不便,于是这活儿?就落到了孟行义头上。
孟行义长得?瘦瘦弱弱,平日吊儿?郎当,当时甚至在东市街头调戏长公主,被越萧废了一只手掌。好在未伤及筋腱,略养了一段时间,眼下?手上只剩下?不大不小的疤痕,若非下?雨天,这处伤都不会发作起?来。
他到楹花坊以后,霍起?升对他很是严厉,加之有老母亲需要照料,父亲又?不知生死,眼下?虽说进了这处暂时安全的院子,可风雨飘摇的骊京,终究是岌岌可危。孟行义一夜之间长大不少,原本还在惦记越萧的毁手之仇,可同?跛叔一番交流以后,他才知道,越萧那都是手下?留情的。他本性不坏,故而逐渐地,也能成为楹花坊这处小家的顶梁柱。
有门口大楹花树的掩映,这处屋子算是天然堡垒,架设机驽以后,倘若没有两千兵马强攻,这处院子应当能撑个三?五日。
孟行义蹲在屋顶上,一便对着机括图组装机驽,一边道:“跛叔,我现在想明白了,当时你家主子往我手上来这么一下?子,都算是轻的,我觉着多半是看?在我们家老爷子的份上,你觉得?呢?”
跛叔坐在下?面的台阶上削木楔子,准备用于固定机驽,闻言道:“主子当时哪能认出来你?”
孟行义道:“人家都说我和我家老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认不出来吗?为了长公主,十万潘军他说不要就不要,我能抵得?上十万潘军吗?指定是看?在我们家老头子的面子上。”
跛叔笑道:“你最近这几日,念你父亲念得?勤了,你是不是想他了?”
孟行义手上动作一僵,慌忙否认:“谁想他了?那老头子总爱管我,不在我身边我还不乐得?逍遥自……”
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车轱辘滚动声。
“你们在说什?么?”霍起?升坐着轮椅,在院子中央停了下?来,深深看?了跛叔一眼,仰头往上面的孟行义望去?,“越萧为了长公主,不要十万潘军?”
孟行义听见他的声音,头皮就发紧。
“啊……哈哈,霍叔,吃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觉着自己是个憨的。
嘴里的馄饨味还没散呢,就问早膳吃了没。
霍起?升神色转厉:“你做完之后到我房里来。”
“……”孟行义嘴角扯了扯,求救般地望向跛叔。
跛叔手上动作不停,道:“霍大人且好好养病,不出几日,等主子那边动作起?来,咱们这里恐怕也有场硬仗要打。”
可惜霍起?升没买他的账:“上面那小子好歹还算是半个我越军中人,你一个越萧半路捡来的废人还没资格和我讲话。”
跛叔脸色倏然一僵,抬起?眼,像一只充满攻击性的猫,手上的动作停顿,微微躬起?脊背。
孟行义见状知道就要不好,忙打哈哈道:“行行行,霍叔,我这手头忙完了就过去?,就过去?,您先回房瞧瞧书,我一会儿?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您等我啊。”
说着,忙向远处听见动静走进来的孟夫人一使眼色。
孟夫人慌忙放下?手里新买的一篮子鸡蛋,走过来要推霍起?升回房,“霍大哥,我推你回房吧。”
霍起?升重重“哼”了一声,瞪了跛叔一眼,转动轮椅自己回去?了。
待他走远,跛叔把手里的楔子狠狠一摔,木质的楔子在地上弹蹦了两个来回,滚落在不远处的阶角里。
跛叔破口大骂:“什?么狗娘养的东西,整个院子人人忙成什?么样,就供着他!还有脸在这里使脸色,一日里顶多送饭去?给兰汀走两趟,哪儿?就要他在这里当老爷,所幸死了有人收尸草席一裹了事,不幸的被野狗吃了也不为过!”
孟夫人走过来,弯腰捡起?楔子道:“老哥哥别生气,都是想着大家好才会如此,咱们这里头的脑袋加起?来,都不如霍大哥一个人有想法?知变通,咱们以和为贵,可千万别里头先斗起?来。”
跛叔面色仍不大好,可知道她说得?有道理,气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接过楔子,默不作声地削了起?来。
孟夫人见状起?身,仰头同?屋顶上的孟行义道:“抓点儿?紧,一会儿?你霍叔叔房里去?走一趟。”
孟行义瞬间带上痛苦面具。
孟夫人道:“听见了吗?”
孟兴义不情不愿,“听见了听见了。”
原本半日就能架设完的机驽,经了这么一遭,愣是一整日才完工。
吃过晚饭,孟行义在孟夫人的催促下?,去?霍起?升房里稍坐了片刻。他知道他母亲的意思,两头调停才不会生出什?么话来,可……
孟行义看?着眼前目光阴戾的霍叔,不自觉缩了缩喉咙。
霍起?升问:“怎么回事?”
“……”孟行义硬着头皮装了个傻,“什?么,怎么回事?”
霍起?升道:“越萧当真为了郢陶府那妖女?,不要十万潘军?”
孟行义见还是来到了这个问题,非常想打死今日早上口无遮拦的自己,他内心计较着,争取最大限度不激怒霍起?升:“……哪能啊!再说了,就算真的这样,那肯定也是留了后招的。”
“黄口小儿?!”霍起?升没让他说完,用力?拍上轮椅扶手,眸光狠恶,“我早就说过,那妖女?是个祸害,留不得?!你立马给你爹修书,告诉他抓紧点儿?动手脚,不然这江山就要毁在这妖女?手里。”
这都能赖到越朝歌头上,孟行义是没想到的。
即便越萧真的被长公主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不顾后果放弃十万潘军,那也是越萧的关系,又?何至于牵扯到长公主。何况还没真到这样的局面。
然而他没敢说,在霍起?升的压力?下?,还不得?不如实给他家老头子写?了一封信,给霍起?升过过目之后,换了内容老实交代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才交给暗卫送出去?寄。
信送出去?之后,霍起?升一夜没睡。
他越想越气,甚至觉得?越萧竖子不足与谋,可看?在越竟石的份上,他也忍住不责怪。
越萧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资质聪颖,根底很好。可惜被妖女?迷惑,若是要把妖女?除了,想必萧哥儿?就会悔悟,专心大事。
他极负牺牲感地想:没人来做这个恶人,那就他来做。孟连营也是个有主意的,当年?就最会拍主公马屁,虽拎得?清事,但难保他不会为了取悦萧哥儿?把事情往后延。一味靠孟连营是不妥的。
他睡不着。
撑着上了轮椅,迎着外头皎皎月光,来到了关押兰汀的房门前。
他没别的人说话,只好来到这里。
据说兰汀当时在越朝歌府上待过一阵子,想来应该知道越朝歌不少事情。
霍起?升把手里的点心糕子放在腿上,探身推开房门。
满院子的月光找到出口,漫进房间里。
兰汀手脚都被粗大的铁链锁着,挂在房间四角,头发枯槁,眼神木讷。
见霍起?升来,眼前的光线变亮,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丝变化。
霍起?升探身把食盒放到门槛里,伸手拿了门边的木叉,叉住食盒往里推了进去?,在兰汀面前几步远收了力?。
霍起?升问:“你在这里头,一定很想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做个交易。”
兰汀眸子里渐渐有了神彩,但很快就又?黯淡下?去?。
“暗渊又?想耍什?么把戏?”
霍起?升道:“我想和你打听一下?郢陶长公主的事情。”
兰汀惨淡一笑:“她的事情,你亲自问暗渊不是更?明白吗?”
霍起?升道:“我不屑和你纠缠。暗渊就是越萧,是你主子越蒿的亲弟弟,他现在就要起?兵逼京,你作为越蒿的走狗,命都捏在我手上,我们之间商量的余地,识时务的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兰汀闻言,脸上写?满惊讶。
她的眸子闪过一道亮光,如火星明灭般,很快就掩了下?去?。
半晌,她冷冷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霍起?升紧绷的脊背终于靠回椅背上,道:“越朝歌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兰汀道:“想问这个,你还不如去?找连澜。”
霍起?升:“谁?”
兰汀:“原本郢陶府的护卫队统领,整座郢陶府包括起?居饮食,都有他护卫。我在郢陶府时日待得?不长,只知道这护卫队统领心里爱慕她。”
原来暗渊就是越萧。
他要起?兵逼宫,不知道主子知道没有?
眼前这个双腿残疾的人,不知道说的有几分可信?不过,宁可信其有。
连澜好歹是主子下?拨给长公主的,加上对长公主有别的感情,若是霍起?升去?找他,他应当能觉出点不一样来,无论是派人尾随到这个不知道哪里的地方,还是进宫禀报主子,甚至出发找长公主,只要有动作,就能引起?主子注意。届时主子也就能意识到如今的危险局面。
霍起?升没有再继续纠缠,关上门,转动轮椅离开。
兰汀听着他的声音远去?,心里头一回发出了祈祷,祈祷他一定要去?找连澜。
*
旧都长安,西府上园。
越萧刚从素庐商议完大事回来,才走入门口,便见碧禾埋着头要出门。
越萧问:“你家主子呢?”
清晰的声线落入耳里,碧禾恍然抬起?头,见是越萧,服了一礼,道:“公子回来了!长公主得?了雪狼王,高?兴得?厉害,差奴婢去?请梁公子来同?赏呢!”
梁公子?
梁信?
越萧闻言,心尖陡然划过一抹微微的不舒服,他脚步一顿,“站住。”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拘束越朝歌这许多,难得?她高?兴。于是抿抿唇,又?道:“打些酒回来。”
碧禾看?着他的神色,眼里生出几分疑惑,领了命便走了。
越朝歌正在穗丰院里,逗弄雪狼王,驯兽师站在一旁守着。
雪狼王才受完驯,疲惫得?厉害,整只狼趴在笼子里,前掌垫着长长的下?巴,任越朝歌拿生肉诱|惑都不想动弹。
越萧原本因为梁信,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他一进穗丰院,便瞧见一抹招摇贵气的深紫裙裳蹲在雪狼王面前,饶有耐心地,用树枝挑着一块红肉,逗弄雪狼王道:“小包子,赏本宫点面子,吃一点嘛!”
雪狼王没理她,撇头看?向越萧这边。
越朝歌举着树枝,蹲着挪过来,“本宫鲜少喂别人吃饭的,越萧都没这待遇,你可别不识好歹。”
被拿着和狼作比较的越萧:……
名字叫做“小包子”的雪狼王明显不买她的账,鼻子里出气两声,懒懒掀了掀眼皮。
越朝歌手一顿,脾气来了,不伺候了。
她把树枝带肉交给边上的驯兽师,起?身往后坐回贵妃椅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直直盯着笼子里的小包子:“不识抬举的小东西,越萧最近都识好歹了不少,本宫倒要瞧瞧,你究竟能坚持多久,等同?于几个越萧。”
她端起?手边熟识的炙肉,叉了一块放进口里。
第?二次被拿着和狼作比较的越萧看?着那块炙肉被红唇含住吞入口中,喉结一动。
他走下?台阶,无奈笑道:“我是最识好歹的,狼怎么同?我比。”
越朝歌听见他的声音,撇头看?了过来,见真是越萧,嘴角笑意也扬开来:“舍得?回来了?还以为你今夜又?要宿在素庐。”
越萧走了过来,径直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伸手接过驯兽师手里的生肉,伸进笼子里。
那雪狼王伸出舌头舔了两圈绒毛,盯着越萧,终究是张嘴把生肉叼走了。
越朝歌坐直起?来:“怎么你喂肉它就吃了?父子情深?”
越萧笑:“我们是父子情深,那我家鸽子姐姐和它是。母子反目?”
他说着,嘴角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攀上越朝歌的后颈,额头抵上了她的,微微垂下?长睫,道:“小包子它娘,借我靠靠。”
他忽然这样,越朝歌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已经到嘴边的气话也吞了回去?。
她抬起?手,迟疑地落在越萧肌肉明显的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怎么了?”
越萧道:“有点累,想蹭你。”
半晌,他道:“去?掉蹭。”
作者有话要说: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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