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教学(三-上)

错把俗欢尘爱当圣经佛典,佛前做这种红尘嬉闹,实?在不?太妥当。

明觉阖眼念了声佛号,从小?沙弥手里拿过那张图,放进木匣盒里,盖上道:“我佛慈悲,佛弟子皆当无是非,慎口舌。”

僧众颔首合十:“谨听教诲。”

说罢,又嗡嗡念起经文,忏悔方才所见。

越朝歌还在万佛洞中。

万佛洞洞门大开,内里已然空无一人。她抱膝坐在供桌旁边,簪钗装点的脑袋轻轻靠在供桌腿上。

这段时间经历了许多事,她有太多话想对她父皇母后说。

越萧屈膝,在她身旁半臂远处就坐。

眸色深沉无言,肩膀宽阔平直。

越朝歌余光瞥见,拍了拍她近旁的空地,道:“小?弟弟,做过来?。”

越萧闻言,往她边上靠了过去。

越萧直起脖颈,偏过头来?,靠上他?悍直的肩膀,好看的眼睛盯着不?知道哪尊金佛,讷讷道:“小?弟弟,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亲?”

越萧垂下眉眼,“我父亲,很好。我母亲也很好。”

越萧对他?父母亲实?在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后来?遭遇的许多黑暗,早就把原本模糊的记忆磨得越发散乱,无法?收束。他?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出?“很好”这个大概的印象。

他?道:“我父亲未出?身前,是备受乡里人爱戴的进士,做事公允机断,因此乡里一有争执纠纷,便都来?请我父亲,我父亲奔走于乡里,后来?出?身,更是公务繁忙,无暇管我,只?偶尔瞧见了新奇好玩的书,喜欢让我看,考考我。我母亲是是江北望族贵女,下嫁我父亲,我出?生之后,她身体便不?大好,又要主持中馈,也没什么?时间陪我。相较于他?们,我兄长越蒙,更像是他?们俩合二为一,来?启蒙我的。”

越朝歌听他?提起越蒙,想起当年山涧之中那抹奋力拼杀的身影,垂下眉眼:“越蒙的确疼你。”

越萧转过头来?:“你认识我兄长?”

越朝歌点点头:“认识。”

她一怔,回过神来?,偏过头与他?对视:“你不?知道本宫认识你兄长?”

她神情有些疑怔,眉眼里一丝顽笑的兴味也没有。

越萧看得出?来?,她没在开玩笑。

“我应该知道,你认识我兄长么??”

越朝歌凝起好看的眉头。

“你不?记得本宫?”

越萧闻言,视线在她好看的脸上凝固。

听她的意思,似乎他?们之间不?仅见过面?,还有一段往事。越朝歌不?仅认识他?,还认识他?兄长。可,自打他?入了暗卫亲军之后,他?能?见到的人屈指可数。也是他?入了暗卫亲军之后,越朝歌才献玺越蒿,出?现在大骊朝的史册之中。

他?刹那间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就要拂去封尘,露出?原本的面?貌,“在我行刺之前,我们见过面?么??”

越朝歌一愣。

她目光有些闪躲,没有回答。

越萧不?知道曾经被她抛下的事。不?知怎的,越朝歌也不?是很想让他?知道。可她又忍不?住想,越萧知道这件事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些日子在一处,她多少问出?了些越萧这些年的行踪,按照时间线,越萧被她丢下之后,便入了暗卫亲军,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成为了越蒿的利刃,从那以后,他?的人生便暗无天日。似乎也是从遇见她开始,越萧开始失去兄长,失去父亲,失去他?本该备受宠爱、优渥恣意的一生。

她是他?痛苦的开端。

遇见她之后,越萧的人声似乎,急转直下。

方才在山门处遇见胡眠时,他?说的那句“我去杀了她”言犹在耳。

胡眠与越萧可以说毫无过节,不?过是对站在他?身边的她有些僭越,越萧便起心动?念,要杀了她。

越朝歌长睫狠狠一颤,她忽然无法?确定,越萧知道所有真?相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杀了她?

从来?无惧的越朝歌失去了告诉越萧全部真?相的勇气,尽管她比谁都清楚,现在的越萧对她抱有情爱,大概是不?会杀她的。

可也只?是大概而?已,她无法?笃信这份情爱的重?量。

越朝歌敛下眉眼,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侍女闻言,抱着余下的那个匣盒,蹲身告退。

越朝歌直起脖颈,盯着脚尖道:“越萧,你也出?去。”

越萧指尖微凝,墨染的眼珠轻动?,他?盯着她的侧脸,等着她重?新再说一遍。

越朝歌把头埋在膝盖里,“你先?出?去吧,本宫现在不?想看见你。”

本宫不?想看见你。

这半句话落入越萧心里,下眼睑狠狠一颤,手心忽然剜疼得厉害。他?默不?作声地起身,修长笔直的小?腿从她眼前掠过。走没两?步,他?脚步一滞,垂眼解下身上的黑色斗篷,放在佛前的一个蒲团上,走了出?去。

刚出?万佛洞,明觉便带着小?沙弥寻了过来?。

见到全身散发冷沉气场的越萧,明觉只?是微微一愣,而?后双掌合十揖了个佛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安康。”

他?往万佛洞里看去。

越萧顺着他?的目光微微侧望,道:“她想一个人静静。”

他?收回视线,看见小?沙弥手里捧着的匣盒,道:“大师有什么?事便同我说吧。”

“阿弥陀佛。”明觉垂眼看了一眼。

小?沙弥取过匣盒,恭敬地递给越萧。

越萧不?明所以接过。

明觉道:“此物,物归原主。”

他?远远看了侍女手上捧的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匣盒,心下了然,抬步朝那侍女走去,“施主,你手上的匣盒,能?否打开一观?”

侍女不?敢擅动?,越朝歌不?在,她便看向越萧。

越萧微怔。

明觉与越朝歌的关系看起来?已经有了十足的默契,从单人迎候到进万佛洞,明觉都熟稔自然,持有分寸。越萧看着手中去而?复返的匣盒,又看了看侍女手上的那个,忽然想通明觉此举何为。

当是两?个匣子错换了。

他?朝侍女点头。

侍女打开匣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纸,秋风卷起一角,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工整美致,赫然是越朝歌抄写的佛经。

那侍女一愣,慌乱起来?。

当时碧禾姐姐告诉她一定不?要将两?个匣盒弄混,下面?那个盒子才是经书,从郢陶府出?发的时候,她还确认了一番。眼下,这匣里是经书,那……

侍女精神陡凛,下意识看向越萧手里的匣盒,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越萧已经走了过来?,也看见了侍女手里越朝歌抄写的经书。

明觉朝他?笑道:“想这才是长公主所誊抄的经书字卷了。”

他?接过侍女手里捧着的经书,便带着小?沙弥,袈裟翩然地往藏经阁走去。

越萧把手里的匣盒递给侍女,道:“等出?来?之后再给她。”

侍女想到匣盒里的东西,双颊泛红,伸手刚要接过来?,可不?知怎的,许是心慌,竟然手一抖没有接住。

那匣盒“咵哒”一声掉在地上,恰巧秋风卷动?,里面?的书册哗啦啦翻开来?,几张叠方的纸从书页里散落出?来?,被风吹着跑。

侍女一惊,慌忙去追那几张散画。

越萧垂眼看向地上的书,“攻略冰山美男日常”八个大字映入眼底。

他?瞳孔微缩,蹲下身来?,捡起散落在地的书册。

“攻略冰山美男日常”。

“霸道书生:我来?自狐仙洞府”。

“霸道仙子:被暴君偏爱的绝对秘密”。

……

越萧凝起长眉,长指轻动?,粗略翻了一下,眉心越蹙越紧。

那几张画纸被风卷出?去很远,侍女飞奔出?去捡,气喘吁吁地回来?。见越萧蹲跪在地上翻阅那些书,心头狠狠一跳。

这位侍卫大人的神色……

瞧着不?大好。

侍女害怕一咽,站在近旁,不?敢动?弹。

越萧起身,把捡整齐的书放到她手上,见她手里捏着几张纸,在秋风吹卷下露出?些许旖旎的内容。他?动?了动?手指,终是翻看了那些画纸。

嬉戏枫林、驰浪荷间、秋千叠影……

越往下翻,越萧的面?色越沉,像陡然遁入了深海,神情莫测到一丝丝都无法?窥探。乃至于把最后一张妆奁大镜前的翻云覆雨看完,越萧眸色已经晦暗得恍若深渊。

越朝歌在万佛洞里待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星子散落才出?来?。

秋夜太凉,她缩起肩膀,瞥见臂弯里勾着的黑袍,动?作微微僵凝。越萧给她留下这件袍子的用意,是怕她冷吗?

越朝歌深深吸了口气。

在万佛洞里待了一下午,她神思并没有比较清明,反而?更加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越萧了。这个小?弟弟,还挺贴心。

抖开手里的黑色斗篷,侍女走过来?帮她系上。

见侍女神色有些闪躲,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越朝歌问道:“什么?事,说吧。”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搅在秋风里,有些冷冽。

侍女轻声道:“午间在山门前拦驾的那位小?娘子,跪晕过去了,意识模模糊糊喊您,说是要见您。”

越朝歌一听是胡眠,沉下心,道,“随她去吧。”

侍女支吾其词道:“殿下,不?去瞧瞧吗?”

越朝歌垂眼,复又抬头道:“话一次说完。”

她话音里充满明显不?耐。

侍女惊恐,忙道:“那位小?娘子……去求了侍卫大人……”

侍卫里能?被称为大人的,随行卫队里只?有一个。

侍女偷偷抬眼,看向越朝歌的表情。

目光乍然触及到越朝歌寂如寒雪的脸,膝盖陡然一软,跪了下来?。

越朝歌心情烦闷极了。

她甚至不?想理会跪在后头的那个侍女。来?到香山寺,就像回到父皇母后还在的时候,她可以诉苦可以撒娇,当然也可以逃避,可以什么?都不?想。

可这回明显和往常不?一样,她带了越萧,外?头还跪着个胡眠。

她顿了顿。

不?,胡眠不?配和越萧相提并论?。

侍女留跪在原地,护卫副统领始终不?远不?近缀在她后面?。越朝歌让他?带路,往越萧的厢房而?去。

香山寺正面?朝着香山州,背后是万丈悬崖。整座寺庙的建筑俯瞰起来?,像是一尾大鱼,客宿厢房就在鱼尾的位置。穿越过狭窄冗长的杉木栈道,才能?抵达客宿厢房。

栈道背负峭壁,面?临绝渊,在这里凭栏远眺,能?把整个香山州尽览眼底。越朝歌早前走上这条栈道,内心都是极澄澈极缓和的,今日心境却有不?同。

从栈道出?来?,是一小?片平展的院落。院落的大门也是由杉木简易钉成,上面?凿刻着“莫向外?求”四个大字。

越朝歌看见,缓下脚步,浅浅吸了口气,抬脚步入院中。

一进去,她就看见胡眠跪在越萧门前。

再抬眼,越萧大门紧闭。

越朝歌视线又回到胡眠身上。

只?见胡眠膝盖前面?大概两?指远处,一把销金锉斜斜扎在地上,只?余一半锋利在外?头。

“胡眠。”越朝歌站定,扬起唇角喊了她一句,恢复了人前的傲慢。

胡眠见她来?,心里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想,她堵对了。

找这位侍卫果然没有做错,即便这侍卫不?见她,不?帮她引荐,以长公主和这侍卫的关系,能?见到长公主也未可知。

果然,长公主来?了。

胡眠还有些虚弱,大抵是又受了越萧一番惊吓,容色惨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站起身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意味。

她起身给越朝歌见过礼,道:“民女,胡眠,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越朝歌眉梢轻挑,“怎么??改变主意了?”

胡眠叩首道:“给民女十个胆子,民女也不?敢觊觎长公主的人。民女,想进宫,请长公主成全。”

越朝歌笑:“给本宫一个理由,你为什么?如此执着进宫。”

赶在胡眠开口之前,她又补充了一句:“本宫只?听实?话。”

胡眠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勉强牵起一抹笑道:“民女是江北人,母亲是江南名|妓,民女自小?长在青花院,青花院有一位花魁荇草娘子,即便母亲已经生下我,容色也远远超越荇草娘子百倍。有一日,京城来?了位侯爷,要我母亲同他?回京当小?妾,他?可以安排我进侯府当丫鬟,我母亲怕我吃亏,拒绝了。”

“后来?,”胡眠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后来?,是荇草娘子和那位侯爷回的京,先?做了外?室,后面?熬成了宠妾,最后成了侯夫人。她美艳端方,除了老侯夫人,没人再追究她的过去,死了也是侯夫人的葬仪。母亲呢,母亲却死在进京途中,民女卖身葬母,幸得韩当家相救。韩当家对民女很好,几次有意提拔,可民女志不?在布行……长公主,民女想进宫。”

胡眠说到最后,眼底已经隐隐有了泪光。

越朝歌还维持着笑意,唇角保持着轻微弧度,“那是一朝踏错便求死不?能?的皇宫。”

胡眠叩首:“民女无悔。”

越朝歌道:“并非所有人都能?飞黄腾达,当年若是你母亲进京,你觉得,你母亲能?从老侯夫人手底下活着出?来?吗?”

胡眠泪垂,却仍坚定道:“民女,不?会是第二个母亲,若是长公主给民女这个机会,民女必定会是第二个荇草夫人。民女进宫以后,长公主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民女也定会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生活教会了她太多残酷的伪道理,她固执得无法?想象。

越朝歌无话。

她没经历过胡眠的遭遇,无法?任意评价胡眠的选择。

良久,越朝歌又问,“当今天子如果不?是良配呢?”

胡眠摇摇头,毫不?动?摇:“只?要能?给我尊贵和荣耀,人上之人,又何求良配。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面?首无数,会求良配吗?”

越朝歌嘴角笑意僵滞一瞬,又问:“如果给你尊荣,却要你受皮肉之苦呢?”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若有尊荣权力,又何用受皮肉之苦。除非这皮肉之苦的施予方,就是那个能?给她尊荣权力的人。胡眠一愣,不?知有没有听出?越朝歌的弦外?之音。她脸色红白一阵,半晌,仍斩钉截铁道:“民女愿意。”

话至此处,多说无益。

越朝歌侧过脸吩咐姗姗来?迟的侍女道:“备笔墨。”

她坐在天然木桩做成的木墩上,侍女研磨,迎着秋风,写了荐书。

胡眠得了荐书,神色庄重?地十叩首,拜谢告辞。

越朝歌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又叫住她,“胡眠。”

胡眠回过神来?。

越朝歌炯炯注视着她,长眉美目间的贵气显得那么?耀眼。

胡眠听见她说:我会。

人上之人,也会求良配。

胡眠心里一悸,此后午夜梦回,越朝歌的这副明艳,她的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回放。

胡眠走后,四周只?剩风声,重?归于寂。

越朝歌看着那扇禁闭的杉木隔扇门,坐回木墩上,捧着脸,目不?转睛盯着。她还没想好怎么?做。

侍女和副统领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时间仿佛静止,夜风更急了,打得越朝歌身上得黑袍猎猎作响。

这件袍子似乎跟了越萧许久,渗满了冷冽的松香气息,越朝歌被这袍子拥暖着,就窝在越萧怀里。

她指尖夹住袍领,摩梭片刻,抬眸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顷刻,越朝歌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边,抬起手,刚要敲门却又犹豫。片刻后,越朝歌把手收叠在腹间,下巴示意副统领道:“开门。”

副统领一怔,硬着头皮上前,伸手一推,门纹丝不?动?,应该是从里面?被锁上了。他?询问地看向越朝歌。

越朝歌言简意赅:“踹。”

副统领心窝一沉,后退两?步,抬腿就踹了过去。“呀”的一声惨叫,只?见他?一整个人打了个大劈叉,以诡异的姿势横跨过门槛,若非后腿肌群足够有力,恐怕日后夫妇生活要出?问题。

气氛凝滞。

越萧长身立在门里,傲骨如刀。

越朝歌端娆站在门外?,秋风飒飒,眉目如画。

副统领爬不?起来?。

侍女忍不?住笑了一声,听得有些突兀,便立刻又收住了话音。

空气愈发微妙了。

越朝歌勾起唇角,盯着越萧道:“我们谈谈?”

越萧闻言,长睫一颤,原本淬冰的眸子逢春而?化,他?道:“你哄哄我。”

越朝歌凝眸,浮现些许疑惑:“什么??”

越萧道:“你不?是知道我生气了,来?哄我的吗?”

“……”越朝歌讶异,“你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弟弟:建议你哄哄(威胁.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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