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朝歌是不知道越萧心里在想什么的,见他动作凝滞,还以为是她追探他行踪的行为有些不当,惹得他不悦。
但她也没解释,越朝歌素来就不是会解释的人。
越萧吃不下,搁了筷子,也跟着起身。
“跛叔,准备笔墨,我练练字。”
说起字,越朝歌倒想起来了,她到旁骛殿来的最直接原因,就是收到了越萧那一手烂字。
她驻足回眸,道:“以后有什么事,叫底下的人通传就好,短短距离,用不着写信。”
越萧远远看着她,煞有介事道:“书信往来更为隐秘。”
越朝歌眉心微蹙,疑惑道:“你我二人之间,有何事需要隐秘通传?”
她话说出口,便立刻想起来了,还真有。
比如说他们携手骗越蒿这事儿。可眼下也不能算骗,他是真受了伤。再说这种事情也不好传信,太容易走漏风声。
越萧唇角微抿,抬眼看她:“若是有呢?”
越朝歌道:“若是有,你的字本宫也看不懂。”
碧禾站在她身边,闻言把手收在腹间,傻傻多嘴了一句:“公子若是想用书信往来,翰墨方面,还需得向长公主多学学。”
越萧闻言,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目光,望进越朝歌晶亮的眸子里。他未说旁的话,顺水推舟达成了目的。
“那便请长公主赐教了。”
但此事仍需越朝歌拍板定论。
好在她对越萧印象算是上好,对教他写字这事也不算反感,便戳了戳碧禾的脑袋:“好你个碧禾,胆敢做本宫的主了。”
没拒绝,那就是应允了。
越朝歌掏出越萧方才写的信,让碧禾递还给他,道:“明日往后半月,本宫要同阿信一道修缮你的血玉,恐无暇教你写字,且过了这半月再说。”
越萧抬眸,沉静的眼底突然有些许波澜:“我可以先临帖。”
越朝歌觉得也有道理,点头道:“也好,明日本宫就让碧禾把帖子送来。”
平日里,越萧该到此为止了。
他是个点到为止,不愿过多纠缠的人。
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启唇道:“不必,我去找你吧。”
越朝歌刚要说话,便听他又道:“我若有要请教的地方,省得再递信问。”
越朝歌原本觉得他受着伤,来来去去有所不便,刚想拒绝,却又听见“递信”这两个字,头皮一麻。她回想起那些字,妥协道,“也好,明日你便到书房找本宫吧。”
越朝歌觉得有些奇怪的。
越萧幼时的书法她没见过,可她却知道,他是越军人人赞不绝口的小公子,就连他父亲越竟石也最宠爱他。而以越竟石对他的宠爱和培养,越萧的书法即便不那么精妙绝伦,也不至于像那样一团乱麻才是。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那时也没人能想到,当年在越竟石面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越蒿,竟然会杀父弑凶,谋朝篡位啊。
这么一想,越朝歌便又释然了,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随之烟消云散。
梢间的炕榻上铺着冰凉的竹席,炕桌上还有半碗放凉了的面。
越萧目送越朝歌离开,坐回炕上,解开腋下的里衣系带,敞着伤口吹风。
跛叔当真送了笔墨进来,放到嵌着青松的大方窗前的书案上,而后拨开晶莹的珠帘走过来,收拾起桌上的半碗残面,“夜已深了,主子怎么还要练字?”
越萧靠在软席上,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信纸。他唇畔抿着一抹微末的笑,似乎心情大好,语气也隐约有些雀跃。
“不练了,今夜早些歇下。”
跛叔陪了他数年,还没见过这样的越萧,总算有了喜怒哀乐,这样的生动鲜活。眼底有些发热,他速速收了碗,蹒跚着出了门。他靠在廊柱上,含着浊泪,仰头看天上朗朗的星星,心里默默祈祷。
“天爷啊,早些让主子从那恶人手里脱出来吧!不该再让他受苦了!”
越萧不知道他微妙的表情引动了跛叔心里的惊涛骇浪,他自己取蜡烛剪盖了灯,躺到床上。以往他习惯了伤口抽疼,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作息还是一样稳定,今夜却不行。
他睁着眼,心里头一回对明天有了些期待。他想着明日可以去她书房,就忍不住开始想象她书房的样子。她在外明媚张扬,会客的厅堂金碧辉煌,可最早他来送杀信的时候,进了她最私密的侧殿,那侧殿空旷,陈设简单高雅,与张扬华丽的人前客堂全然不同。
书房那样的地方,大抵也是干净素雅的吧。
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渐渐地,开始渴望进入越朝歌的私人领地。他想触及的,再也不仅仅是越朝歌在人前的骄傲绝艳,他开始觉得不够,开始试图让她偷偷地只允许自己进入。他开始憧憬那种情况下不为人知的小欣喜,开始想据为己有。
翌日,越萧在院子里做完简单的锻炼,跛叔便过来伺候他沐浴盥洗。说话间,透露了梁信已经到府的消息。
越萧初听这消息,面上神色淡淡,似是没放在心上。可实际上,跛叔发现他擦身洁面上药的速度都比往常快了许多。
跛叔捧来一身金丝云纹绲边的广袖玄服。
越萧系完雪白的里衣,长指触及缎面的刹那,忽而一顿。他垂下头,修整着里衣的袖口,状似随口问道:“梁信穿了什么?”
跛叔回想着,“他今日穿了一身祥云瑞鹤的妆花织金白地圆领袍子。”
他说着,顺口评价道:“梁公子出身商贾,却没有市侩的样子,举手投足看着也贵气,当真是好教养。”
越萧昨日见过梁信,确实气质不俗。
不俗的人眼下已经坐在越朝歌身旁,和她一起用膳,不多时便要一同前往书房,共同修缮血玉。
越萧心口涌起一股沉闷,有一瞬间他干脆想,血玉修不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或者不修也行。
越萧加快动作,接过跛叔手里的玄服放回立柜里,选了身金鹤扬羽的深蓝紫袖襕衫出来。腰间避开伤口,他束了条紫金咬玉的革带,如瀑青丝披在肩上,又挑了柄黑紫玉鹿角簪簪在发间。
他没这么穿过,也从未和人比过容色穿着,以至于他问跛叔说“我和连澜谁好看”的时候,跛叔瞠目结舌。
毫无疑问越萧是更好看的。
越萧得了跛叔的肯定,便以如此装束从旁骛殿走出。来往侍女仆役都把眼睛粘在他身上。就是连澜偶然看见,也目不转睛,手渐渐扣紧了腰间的长刀。
越朝歌正在用早膳,她正念着越萧也该来了,一抬眼,便见一抹仙然的身影踩着晨曦走来。
朝阳温柔的光线被窗格剪碎,映在他身上。越萧身姿笔挺,紫金咬玉的革带把他衬得腰臀紧翘。加之他气度翩翩从容,眉眼生得冠绝古今。越朝歌提着筷子,一双美目写着惊艳,不错眼地看着他走近,落座。
梁信早就到了,此时与坐在越朝歌的左手边,与她同桌用膳。乍见越萧霁月清风而来,梁信一怔,认出他正是昨日去往他玉行的黑袍男子。若非那张脸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容色,单凭气质而言,当真判若两人。若说昨日的黑袍是肃杀和凛冽,今日的襕衫便是清傲和孤绝。一个惯有萧凛气质的人忽然变得清绝,那是最抓人眼球的。
越萧出现的第一时间,梁信便看向了越朝歌,果然见她看得怔然入神,眼底不禁闪过些许失落。
梁信其实也长得好看,比之越萧,脸上更丰润些。身高略低于越萧,身段却也不差。可越朝歌永远不会用看越萧的目光看他。
梁信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夹了块糖沁苦瓜,放到越朝歌面前的玉碟里:“尝尝,我母亲知道我今日要来,连夜亲手沁的,说你最爱吃,非要我带了来。”
越朝歌被唤回神,收回视线,垂眼看碟子里的苦瓜。
她抬起包着白纱的手,示意自己无法执箸。
梁信浅浅笑道:“这手是怎么了?”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拿起筷子,夹着那块糖沁苦瓜送到她娇嫩的唇边。
越萧举着筷子,视线凛凛盯着苦瓜。
淡绿色的苦瓜靠近嫣红的唇,近一分便是冒犯,退一分是疏离。梁信的分寸把握得极好,就在三指处停住,若是越朝歌愿意赏脸,微微一低头便能把那块“满是心意”的苦瓜衔入口中。
越萧若无其事,神色淡淡,甚至特意收敛了精绝骨相带来的,天生的压迫感,显得疏离而置身事外。
越朝歌叼下苦瓜含入口中。
察觉到他的视线,他转过头来,一边嚼一边问道:“你也喜欢吃这糖沁苦瓜吗?”
梁信收回筷子,“这位是……”
越朝歌笑道:“本宫从宫里抢回来的绝色小弟弟。”
越萧的心突然翻涌起来。
原来昨夜他挑面喂到她嘴边,她会从容接口,是因为向来如此,并非对他特殊。
越萧的面色沉冷两分。
偏偏梁信又重复了一边,温煦笑道:“小弟弟?”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心满意足,嘴角的笑意延展了不少,他放下筷子,向越朝歌道:“这个弟弟,我曾见过的。昨日这位弟弟曾造访鄙店……”
越萧彻底沉冷下来。
他抬眼看向梁信,刺破他温润打量的目光,寒声打断道:“别乱认亲。”
梁信被他堵得一怔。
越朝歌噗嗤笑出声,纠正梁信道:“是小弟弟啦,不是弟弟。”
梁信看懂了她眼里的笑意,恍然大悟,告罪道:“是在下疏忽了,小……”
“弟弟”两个字还在喉间,一道白光闪过,银针猛然擦过梁信手背,斜插进他眼前的紫檀桌面里,入木三分。
梁信手背破皮见血,脸上笑意褪尽,又堆起来:“从昨日见面,革下对我敌意甚大,不知在下究竟何处冒犯了革下,还请革下明示。”
越朝歌也没料到越萧会有此动作,眸色端肃地望了过来:“你怎么回事?”
碧禾见状,忙上前把试毒的银针从桌面上摘出来放回盒中,收了起来。她心里对梁信歉疚万分,方才是她试完毒忘记收起银针,搁在椅子上,才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越萧眼底浮起碎冰,他神色冷峻,出口的话也淬尽寒意:“这个称呼,只有她能叫。”
两人一起喊他小弟弟,他总有种人家夫妻和乐的错觉。
梁信深深看了他一眼,两人视线交锋,刀光剑影暗藏其间,整个梢间顿时尴尬起来。
越朝歌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碧禾,你带阿信下去处理一下伤口。”
梁信临出殿前,看向越萧的目光仍旧不退半步。
他走之后,越朝歌看向越萧,笑容更明艳了几分。
她提肘撑在桌子上,侧头看他:“小弟弟,给本宫个理由。”
越萧眸光凉凉:“你心疼他吗?”
越朝歌不是傻子,他这般行径,说了那样的话,她难免会有猜想。只是越萧素来性子沉着,疏于情爱,叫她难以确认。
她想验实猜想,于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曼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锁住他双眸。倾身,两人交颈,越朝歌凑到他耳边笑道:“小弟弟,你喜欢本宫?”
越萧彻底沉了眉眼。
置于膝上的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阖上眼,长臂一捞,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细软的腰肢。天旋地转间,越朝歌已经被颀长的身段压在桌边。
她仰在桌面上,他抓起她的双手举过头顶,附唇于耳,沉磁道:“调戏我很好玩吗?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