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暗渊受伤,越蒿先按下了灭孟府的念头。
越朝歌把他送走以后回到心无殿,她下了步辇,神色如常地上了殿前的石阶。
碧禾扶着她,叽叽喳喳,越朝歌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撒开她的手,快步走到一旁,扶着鎏金大柱吐了起来。
孟连营是先帝旧臣,当年也是跟着越蒿的父亲南征北战。自越蒿登基以后,他便被寻了个由头革职。因着他为人向来低调内敛,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处,越蒿顾及史笔,后又复用,却也只是指了个京郊县令给他做。一来没有大权,二来在京城脚下,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越蒿早就歇了杀先帝近臣的心思,没想到此番拿到了错处,便不罢休。
越蒿的为人,越朝歌越想越恶心,捂着心口,吐了个天昏地暗。
头疼欲裂。
碧禾急坏了,慌忙请了太医来瞧。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验过晚膳的所有吃食,也都没有问题,最后只说是越朝歌尚未暖胃,就喝下了一碗冰镇仙草汤,肠胃虚弱导致。
太医留了方子离开,碧禾原想跟着去抓药,越朝歌叫住了她。
见碧禾折返回来,越朝歌撑着软褥起身,靠在迎枕上道:“碧禾,去外头找最好的郎中。”
碧禾杏眼圆睁,看向门外太医的背影。
越朝歌知道她在想什么,仍道:“听本宫的,务必请最会治外伤的郎中来。”
宫里的太医医术如何暂且不说,他们都不得不听命于越蒿,这便是越朝歌忌讳的。越蒿就是想看越萧痛苦,以偿他当年被他父亲薄待的怨愤,太医常年伴君,最有眼色,自然也不会为越萧尽心。在这种情况下,出去请郎中反成了最好的选择。
只是碧禾听她说起外伤,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查看她的伤势,“长公主受外伤了吗?”
越朝歌抓住她上上下下不安分的手,无奈道:“不是我。”
碧禾手一僵,总算想起这府里还有谁受外伤了。她吐了吐舌头,揭起薄衾盖在越朝歌腰上,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亲自去请。”
“碧禾。”越朝歌喊住她,道,“你先去旁骛殿,就说本宫的旨意,让兰汀到这里伺候。”
“兰汀?”
碧禾原本就看兰汀不顺眼,一听长公主要把她叫到近前,一时间有些不情愿。
越朝歌点点头。
碧禾有些不开心,撅起嘴别别扭扭地行了个礼,道:“是。”
碧禾走后,越朝歌窝在榻上,感受着两鬓疯狂跳动的经脉。
她想:兰汀被越蒿叫来守着越萧,留在郢陶府始终是个祸患。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她忠于越蒿,全然没有投诚的可能。因而只能寻个由头打发出去,或者……直接杀了。
越朝歌深深吸了口气。
她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她从来立场分明,只维护她想维护的人。站在对立面的敌人,她可以怜悯,却绝不会手软。
不一会儿,兰汀入殿觐见。
越朝歌抬眼,眸色懒怠。
见兰汀站得笔直,她状似无意地翻了个身,嘲道:“兰暗卫好大的谱,在本宫跟前,站得比立柜都笔直。”
兰汀闻言,抱拳道:“请长公主恕罪,兰汀不跪天地,只跪人君。”
越朝歌轻笑一声,状似玩笑道:“若是有一天人君换人做了呢?你也只跪人君吗?”
兰汀抬眸。
越朝歌卧于榻上,脸上神色有些倦怠。
可偏偏如此,却更添了酣眠于海棠花下的慵懒风流之美。
兰汀没想到她会蓦然睁开眼。
那双美目威压大盛,眸光扫了过来,一丝笑意也没有,压迫得人呼吸凝滞。
兰汀躲避不及,视线和她撞了个正着。她不自觉挺了挺脊背,硬声道:“请长公主恕罪,兰汀只跪当今陛下。”
越朝歌启唇:“只跪越蒿?”
听见越蒿的名字,兰汀心里顿时觉得惊讶。长公主竟然胆敢直呼陛下大名。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陛下对长公主宽容无度,由着她撒娇耍横,直呼名讳或许也是陛下给的特权。她躬下身,却坚持道:“请长公主恕罪。”
话说到如此地步,她仍旧是这句话,这便表明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只跪越蒿,只忠于越蒿。
越朝歌心里有了数,闭上眼假寐:“你且在此戍卫,本宫小憩片刻。”
兰汀觉得有异,觉得她或是调虎离山,怕暗渊那头有什么动静,因而皱眉道:“长公主府戍卫一向由连统领专司,不若属下去请连统领来。”
越朝歌轻嗤一声,嘲弄道:“怎么,皇兄让你来本宫这郢陶府,是为了让你来观光的么?”
兰汀拱手抱拳:“属下不敢。”
“那便站着吧,若本宫醒来你没站在原处,离了一步,便是一刀。你再如何,也是名女子,皮肉受不受得起这罪,自己掂量。”越朝歌的声音悠缓,语调柔和,可兰汀听在耳里,总觉得她似乎在为谁鸣不平。
心无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越朝歌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
她一闭上眼,眼前全是那年大火烧了皇宫的画面。父皇倾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抱上了大将军的马背。她坐在马背上最后一次回头,在泪水朦胧的视线里,只看见父皇母后痛苦却始终笑着的脸。而后大将军的赤马一路奔驰,带着她避过刀戈,目的地是越家的营帐——她父皇让她抱着玉玺,去越军地界献降保命。
父皇母后都已经西辞,她当时被大将军拢在怀里,哭着向大将军承诺:“父皇母后的话朝歌记住了,朝歌和大将军一定都能活着,朝歌会让大将军活着的。”
可惜的是,诺言没有兑现。在隐约可见越军辕门的距离,滔天羽箭如灭世的黑蝇喷放而来,大将军一时躲避不及,弃刀大喊道:“匹夫何勇,敢立不世之功!”长刀落地,越朝歌被他紧紧圈在怀里,他身抵万箭,直到最后一刻,还用力刺痛骏马,带着她横冲直撞进了辕门。
越朝歌毫发无损地站在越军主帐外,抱着重如千钧的玉玺,看着被扎成刺猬的大将军,仰头无声留着眼泪。
然后她遇见了越萧。
越萧说别哭。
越朝歌没理会。
越萧说他会保护她。
越朝歌看着躺在地上的、把保护她当成立不世之功的大将军,哭得更大声了。
越萧说:“你现在进去献玉玺,我父亲是个重诺之人,他会遵守和你父亲的承诺,放你一条生路。但我父亲百年之后,你就会失去庇护,任人鱼肉。你若是想获得永世安虞,你要听我的。”
你看,那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看得足够长远,长远到他父亲百年之后她无法安虞的可能,他都考虑到了。
她听了越萧的话,趁着安葬大将军,把玉玺藏在他的棺旁。
这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接着她以献玺为条件,要越萧的父亲修筑工事,以王公命妇的规制厚葬她父皇母后,要他父亲在越家陵寝前百步之遥处立碑,篆刻她的献玺之功——
照越萧所说,修筑工事,皇陵改动都会记入史册,这就相当于以越家历代祖宗的安宁起誓,以后世史笔为刀,念她从龙之功,护她百年无恙。
她曾经问过越萧,为何帮她。
越萧只是抬手擦她的眼泪,说:“因为你长得好看。”
可小儿心性,哪里知道什么叫好看。是以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知道越萧帮她的真正原因。
越萧超前聪慧,照他的说法行事,越蒿的确到现在都不敢动她。
只可惜那时候的越萧低估了人心的险恶程度,后来他父亲完成了所有条件,所有工事全线竣工,他和他大哥越蒙护送她去取回玉玺。
路上,他们遭越蒿暗算,八百兵马折于浮冰的山涧,血洗了整个山谷。身受重伤的越蒙护着她和越萧躲过杀手追击,迷失在封山的大雪里。他们杀了一处洞里的棕熊,暂且藏身。越萧替她挡了棕熊一爪,当夜发起高热。
那时越蒙也受着伤,却把贴身的衣物都盖到他身上,给他取暖,卧在粗糙冰冷的黑石上,给他们讲故事。
有一日,越蒙强撑着出去打猎,回来的却是越蒿。
越朝歌站在洞穴前,看见越蒿,脚步动了动。
那时候她就知道越蒿喜欢撒谎了。他靴底都是血泥,却告诉她越蒙已经先回去了,说是越蒙让他来接她和越萧。她察觉到越蒿很危险,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把越萧扔下。
她故意在洞穴门口丢下随身携带的血玉,希望偶有进山打猎的猎户能看见血玉,循着往里看看,说不定就能发现越萧。然后她告诉越蒿,越萧已经出去了三天,都没有回来。那时她没有想到的是,大雪漫天,其他棕熊还是可能找到那处洞穴过冬,一个尚未行冠礼的受伤小男孩是熬不过那个冬天的。
果然,后来她再秘密找人去寻,血玉消失了,越萧也不见了。她心想,或许真被猎户救走了也说不定。可暗中寻访下落多年,始终没有他的音讯。
大抵是她长得太有迷惑性,表情太过纯真,越蒿信了她的话,没有再往里搜寻。
她不知道越萧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又落回越蒿手里。
越朝歌睁开眼睛,头疼不仅没有稍好,反而愈演愈烈。
好在碧禾适时把郎中请到了心无殿门前,进来禀道:“长公主,郎中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主仆二人交换视线,彼此懂了意思。
越朝歌扶着碧禾的手坐直起来,道:“让他进来吧。”
碧禾一边往她腕下垫手枕,一边朝外道:“薛郎中,请进来吧。”
薛郎中是京里治外伤的好手,去过许多富贵人家为贵人诊治,却没有一次像这样拘束谨慎的。他瞧过旁骛殿那位公子的伤,可真是惨不忍睹,新伤旧疤,没有一处好肉,可见长公主当真如传言那般凶狠残虐,若是开罪了她,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他埋首近前来,在帘外的桌边坐下,放下药箱,小心地为越朝歌诊治。
兰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等郎中走后,她忍不住道:“长公主该请太医诊治才是。”
越朝歌闻言,理了理袖口,抬眼瞧了过来,“碧禾,即刻叫连澜去宫里递信,让皇兄把人领回去,郢陶府容不下这尊大佛。皇兄都鲜少做本宫的主,不过是个暗卫,倒指摘起本宫来了。”
碧禾向来护主,见越朝歌厌了兰汀,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她狠狠瞪着兰汀,道:“是,奴婢这就去。”
兰汀抿了抿唇,皱起眉头。
越朝歌起身,踱步而来,素手捏起她的下巴。
半晌后,她莞尔一笑:“可惜了。”
还没等兰汀问说可惜什么,越朝歌便道:“来人,把她锁到凤凰台。”
兰汀难以置信,不服气地错开脸,怒视道:“长公主请自重,属下是陛下的人。”
越朝歌往她身上擦了擦手,睥睨着她:“那你便在凤凰台待着,看看皇兄会不会来救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