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雪夜,他的手还是圆圆的,小小的,哪里像现在这样修长好看。
越朝歌有些恍惚,终还是掰开他的手,放回榻上。
“你们都瞧瞧他,若是治好了,重重有赏。”
她没有说若是治不好的下场,眼风一扫,这些人便战战兢兢。
入夜,月光清辉洒满一地,柔和地笼着郢陶府。
越朝歌上了露台,倚着矮圆交椅,对酒当歌。
碧禾报说梁信来了。
梁信是玉台明面上的台首,素日琐事繁多,却经常到郢陶府来做客,常常和越朝歌月下对酌。
“他又要来蹭酒么?”
越朝歌笑着嗤了一声。
一抬眼,月下公子温润儒雅,正对着她笑。
梁信见她面色酡红,便知她喝了不少。
他在她对面坐下,自己斟了一杯,酒声哗啦彻响。
“长公主府上的酒香醇可口,可有什么烦心事?”
越朝歌仰头,哼笑了一声:“你猜?”
梁信道:“那在下便猜猜,是因为八千金?”
越朝歌笑道:“近日也有此事聊有兴味了,这不难猜。你猜个难的,八千金何以让本宫烦心?”
梁信举杯抿了口酒,道:“大抵是,他要杀长公主,长公主却不想杀他,又不知如何才能让他不杀自己。不知在下猜得可对?”
“什么他杀我我杀他他杀我的,”越朝歌侧过身子,仰头靠在交椅把手上,看着天上的圆月,“对,你猜的都对。”
梁信哂然,“那,长公主可否说说,为何不想杀他。凡是往日杀你的刺客,而今坟头草当与人齐高了,难不成真如外头传的那样,长公主瞧上了新公子的美色,救不活就要太医院陪葬的那种?”
越朝歌笑,没有否认:“他长得是顶好。”
梁信知道她这不是默认他的说法,抬手为她斟了杯酒,道:“不说说吗?”
越朝歌侧眼瞧了他一眼,坐起身来:“好!那就说说。”
她抿了口酒,辣得龇牙咧嘴,“阿信,本宫有没有和你说过,当年我为了活命,舍了一个拼命护我的小弟弟。”
“没有,”梁信皱起眉头,“长公主的意思是,那刺客,正是那名小弟弟?”
越朝歌这回没说话,又抿了一口酒,仍被辣得皱了一张脸。
梁信正色道:“长公主自来拎得轻,这次为何要因愧疚感,而对一个起了杀心的人抱有宽容?换句话说,愧疚是过去的,现在,眼下,他可是要杀你。长公主何不三思?”
越朝歌睨了他一眼,“正在思。思完了,本宫还是不想现在杀他,杀他本宫不开心,留着玩多好。眼下,还得你帮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暂时歇了杀我的心思?”
梁信闻言,神色沉寂下去。
半晌,他问:“长公主心意已决吗?”
“心意已决,”越朝歌问,“你有法子?”
梁信道:“他不是独居在楹花坊的,还有一个患有腿疾的老伯。长公主不妨从他下手试试,实在别无他法,便只能靠那块血玉。那血玉是稀世之宝,想要修复,放眼天下只有长公主能为之一试。既然他杀长公主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八千金修复玉石,应当不会再杀能修复玉石的长公主你。”
越朝歌笑:“都是好法子。要么拿人威胁,要么恃玉嚣张。阿信,有个建议。”
梁信:“信谨听良言。”
越朝歌道:“以后说话都这样简洁便好了。”
梁信一愣,方才意识过来,越朝歌是在说他说话啰嗦,当即哈哈大笑。
“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越朝歌也开怀笑了起来。两人月下对酌,清凉夏风徐徐拥围,好不惬意。
两日过去,越萧已经退了热,身上一些较浅的伤口已经也开始结痂。
他醒来时,见榻前阶下一群太医守候,表情一时有些呆滞。
他记得那日受过越蒿刑虐后,太监一如既往为他打水濯身,哗啦啦的冰水从头往下灌,再后来他被五花大绑,捆在红色锦被之中,送往郢陶府……
所以这是郢陶府!
太医们见他醒来,慌忙叫小医官前去通禀长公主。
越朝歌听闻他醒了,立刻放了血玉往这里来。行至半路,她叫停步辇,徒步回去取了血玉,用最温润的白绸裹着,放入腰间。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碧禾:“把昨日拘来的那人带到心无殿,告诉他安静些,便让他见他家主子。”
楹花坊里的那老伯自从被拘来,就口不择言骂骂咧咧,时不时闹着要见他家主子。
今日越萧醒了,他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越朝歌到心无殿的时候,越萧已经系好了里衣,端坐在榻上,垂着眼皮,并不与太医废话,也不让太医诊脉。
越朝歌环佩叮当,款步而来。
越萧这才抬起眼。穿越一群头发花白的脑袋,看向三道纱帐之外的女子。
只听那女子道:“小弟弟,醒啦?”
声音轻盈,和前几番听到的一样,总带着笑意,听得越萧眉头轻蹙。
半晌,他生硬地答道:“醒了。”
越朝歌一扬下巴,太医院院判立刻会意,躬身到越萧跟前,准备请脉。
越萧盯着越朝歌,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救自己的用意。
可越朝歌始终笑意盈盈,视线毫不避让。他终还是伸出手,由太医诊脉。
太医搭着脉,频频点头。
半晌,他收了手枕,放下越萧挽起的里衣袖子,准备伸手撩开他身上的衣服瞧瞧伤口。
未想越萧眸光顿冷,倏然捏住太医的手腕。
太医吃疼,哎呦呦叫唤起来,整个身子扭着要护他那只手。
旁的太医忙跪道:“长公主,院判大人只是为了查看您的伤口,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越朝歌抬眼,笑意盈盈:“小弟弟,你是自己脱,还是本宫帮你脱?”
暧昧至极的话在心无殿里回荡,所有的太医都埋下了头,心里暗道有伤风化。
越朝歌走到榻边,挨着他坐下,目光扫过他擒着院判的手,笑道:“怎么?还不放手,要本宫帮你?”
越萧垂眸,见那只并不安分的纤纤玉手就要攀上他的领口。长睫一眨,倏然抓住了她。
众太医看着嗷嗷叫的院判大人,再瞅瞅气定神闲稳如泰山的娇女儿长公主,纷纷皱起了眉头,心想院判大人好歹是个男人,怎得这样哭哭啼啼,倒不如长公主有血性。
院判颤着胡子,眯缝着眼睛叫苦不迭。
越朝歌分别扫了眼他的两只手,捏着院判的那只,手背上青筋都浮起来了,捏着自己的这只,倒虚虚留着一丝缝隙。
她勾唇浅笑,手挣脱出来。
他倒是节制着力度,可她手腕上仍旧起了红痕。
越萧也看见了,这才察觉捏着院判老人的劲有点大,便松了手。
院判呜呼呼跌到地上,哎呦呦叫个不停,再看那冷面高岭的公子,仍正襟危坐,丝毫没有要脱衣的意思。
一众太医望向越朝歌,求助之情溢于言表。
越朝歌自己揉了揉手腕,见碧禾已经回来,便一抬眉梢,道:“也罢,你不脱,自然有人让你脱。带上来吧。”
一众太医医官让出了一条道,连澜押着跛叔走了进来。
越萧放在膝盖上地手陡然收紧,曜黑的眸子似乎更加深邃,周身的杀气蒸腾而起,叫人身骨骇然。
跛叔一见到越萧,忙往前小跑了几步,也顾不上骂街了。
认清确实是他家主子之后,他慢慢走近。
越萧穿着白色的里衣,满屋子的苦药味,满殿的太医医官,不用再看,也知道他受了酷刑,性命堪堪悬于一线。
跛叔的手虚虚地抚过越萧的身板,老泪盈于眼眶,仰头颤声问:“主子,还疼吗?”
越萧双手扶起他,道:“不疼。”
跛叔揭干泪,转头从太医药箱里扒拉药瓶,“老奴这就给你上药。”
太医们见他不守规矩,围上来药制止他,却都被他一把挥开。
越朝歌挥了挥手,“你们都先退下吧。连澜留下。”
众位太医纷纷告退,到殿外候命。
等人走完,越朝歌转头看着越萧的侧脸,道:“你们主仆都在本宫手上,你若是杀了本宫,你能走,你这忠仆恐怕也离不脱我郢陶府。所以,知道怎么做了吗?”
越萧启唇:“你在威胁我?”
越朝歌扬扬下巴,连澜长刀架上跛叔脖颈,“本宫在威胁你。”
越萧沉默。
跛叔手上握满药瓶,冲他道:“主子,老奴的命不值什么,主子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何必要再受制于这个佛面蝎心的长公主!”
被骂佛面蝎心的越朝歌笑意不减,连澜把刀往里推了推。
越朝歌转头,素手着金镯,再度攀上了他的领口。
“怎么,还不脱吗?”
越萧握住她的手,“我自己来。”
越朝歌笑:“碧禾,传院判进来看伤。”
院判大人进来。
他一抬眼,见殿里刀也亮了,除了长公主是万年的笑脸,旁的都是一副杀人的模样。
感受满室剑拔弩张,院判肩膀一抖,不禁有些哆哆嗦嗦。
碧禾堆高了迎枕,越朝歌无骨似的往枕上一靠,“给他瞧瞧伤。”
贵人慵懒,院判不敢再看,眼观鞋子地走到越萧跟前,检查起伤口。
“好在第一道处理的时候已经清了腐肉,眼下已经没有大碍。大抵是练武的缘故,公子身体底子很好,只是有些伤得比较深,恢复起来也要一段时日。进日不要用力,不要……不要行房事,太过用力会导致伤口再、再次开裂。”
院判一边说话,一边揭袖子擦汗。
越朝歌没有为难他,让他出去开方子,再留府看候一两日便可回宫当值。
“连澜,你也出去吧。”
越朝歌遣退连澜,室内再度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越朝歌笑道:“既然不能用力行房事,那咱们谈谈吧?”
越萧垂眼,白皙的皮肤上一片粉红,耳根子也热辣得很,有如火烤一般。
他艰涩问道:“你为什么没杀我?”
越朝歌反问:“是啊,为什么?或许因为你好看得惊为天人。”
越萧道:“勿要说笑。”
越朝歌起身,探出脑袋看他,“说笑,你也没笑啊。”
越萧被她看得不自在,别过脸道:“我还是会杀你的。这是我与别人的交易。”
“是吗?”越朝歌从腰间掏出白绸,放在手心摊开,血玉赫然躺于其上。
晶莹润白的玉玦里,两条血丝飘渺飞扬,细看之下仿若血荡于玉间,煞是好看。只可惜不知被什么锐物拦腰划了一道,血丝断开,玉珏有瑕。
越萧凝眉,疑问陡生。
修长的手指拈起玉珏,沉静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连同他的声音都沉如流水。
“这块玉,怎么会在你这里?”
越朝歌没有回答他。
她敛了嘴角的笑意,正色道:“你当真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