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陶府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守卫森严,严阵以待越萧的到来。
然而,这回越萧却是被人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再裹上毯子,一路送进了郢陶府。
领头的公公在越朝歌寝殿外听候传召。
不一会儿,身着绿腰裙的碧禾出来,领着公公前去回话。
越朝歌刚沐浴完,穿着清凉,便隔着两道纱帘接见了他。
公公倒是恭敬有礼,道:“启禀长公主殿下,陛下赐的美人儿,已到了。陛下说,请长公主务必尽兴。”
务必尽兴四个字说得暧昧至极。
越朝歌斜靠着,手指在枕上点了点,也不起身答谢,只轻笑道:“自然不负圣恩。”
公公了然一笑。
人人都说郢陶长公主是风流之人,府中面首无数,想来也深谙男女之道,一点即通。
他招了招手,叫人把“美人儿”扛上来。
越朝歌说:“便安置在外间贵妃摇椅上吧。”
公公一愣,心想长公主果然不拘小节,摇椅之乐,岂是人人都能享的。
连忙指挥那几个人把越萧放到贵妃摇椅上,极有眼力见儿地迅速告退。
越朝歌的寝殿是四面平雕步步锦的雕花落地门,平时通风甚好,可若是在寝店里做那样的事,多少有些张扬。
大内公公走后,碧禾指挥着几个身穿鹅黄半袖的丫鬟们,叫她们放下孔雀开屏的锦绣垂帐,打开了四角的镇冰龛,而后领着,鱼贯退出。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和暗渊两个人。
越朝歌倚在软枕上,红唇轻启,如妖祸国。
“小弟弟,你眼下这个模样,是来刺杀本宫的吗?”
外间被捆在毯子里的人并不回话。
越朝歌一挑眉,从枕下摸了把匕首,懒洋洋起了身。
白皙的脚丫落到地面上,红色长衫迤地,扫过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砖,走向外间。
越萧朦胧之间看见了一抹窈窕的身影,红衣如火,三千情丝随风而动。
头脑昏沉,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发胀发热,每一块皮肉都在叫嚣。饶是越萧意志力素来坚强,可此时,他尽力也无法看清眼前的人。只依稀记得,越蒿要把他送到郢陶府,而他,今夜要去杀越朝歌。
越朝歌不知内情,见越萧无话,像是他受辱不屈,倔强得很。
她用匕首挑开重重纱帘,远远看见方形大窗下的摇椅上卷着团长长的朱红锦被,越萧筋骨分明脚露在外头,脚踝骨感分明,白皙得晃眼。
说他的容色能凌驾于郢陶府的所有面首之上,甚至那流颜色都不能同他相提并论,此言并非越朝歌高抬了他。不过她心里清楚得很,再好看的杀手,也是杀手。
“杀了你的确有些可惜。不过——”越朝歌手上匕首铮然出鞘,她扬起下巴端详了一番,继续道,“更可惜的是,你想杀本宫,那本宫就只能杀了你。”
美色与命,她选命。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越萧仍旧不作任何声响。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甚至能查知那人的声音清清泠泠。可他像沉入海底三千里,周围水声鼓动耳膜,没办法将声音听得真切。他想睁开眼来看,眼皮却有千斤重,牢牢搭在下眼睑上。
越朝歌终于意识到了越萧的不对劲。
他双眼紧闭,满头细汗,好看的眉宇之间轻轻拧起,似是难受极了。
以往看见的都是凌然而立的顶级杀手暗渊,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眼下乍见这样无意识的他,越朝歌稍稍有些意外。
她眼前又闪过那些破碎的场景,尸横遍野的皇宫,鹅毛大雪下的冻骨,拽着她的裙裳让她救命的将死之兵……
越朝歌闭了闭眼,告诉自己:现在是大骊。眼前这个男人现在再虚弱,他也是想杀你。动手!
她下定了决心,睁开眼,眼底不再有一丝温度,快步走到越萧身边,举起匕首就要往下扎!
“小鸽子姐姐……”
越萧一声呓语。
已经到他胸口的匕首陡然停住,却没收住力,仍旧刺入了他心口。
“你叫我什么?”越朝歌侧过头,看着他袒露在锦被之外的脸,又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
越萧似乎是在回答他,又喃了一遍:“小鸽子姐姐……”
白皙柔嫩的手陡然松开匕首,越朝歌用目光仔细描画他的脸庞。
骨相英气,下颌绝美,剑眉星目,薄唇点朱。
饶是眼下昏迷不醒,他长得也仍极具侵略性,像天山碎冰谷气势悍然的独狼,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奶娃娃的模样。
是你吗?
越朝歌心问。
她唤来太医,留人看着,自己进了里间更衣。
铜镜晃晃,越萧微弱的声音犹在耳畔。
父皇母后当年拼死要她出皇城献玺保命,护卫她的将军叔叔们拼死冲杀,才让她得以捧着玉玺跪在越家的大帐前。
那时,一个年纪和她不相上下的小男孩走到她身边,“你是来献玉玺的公主吧?是叫朝歌?你别怕,我父亲一诺千金,献玺者得丹书铁券,永享尊华。”
那时越朝歌心心念念都是自刎的父皇母后,被刀枪剑戟杀戮死去的将军叔叔们,哪里想什么尊华,她只想要父皇母后,想要那些将军叔叔们活着。
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捧着玉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小男孩扬开身上的大氅拢住她,圆乎乎的手指在她脸上乱擦一通,血污泪珠沾了满手。
他奶呼呼的脸上写满一本正经。
“小鸽子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叫越萧。”
越萧。
越朝歌眼底盈满水光。
她当年年纪尚小,突遭国破家亡之痛,面对越萧倒也没有多感动。只是她一个人活到今日,好容易重逢一个故人,内心忽然有些念旧。
碧禾见她神色不似往常,又看外头杀手也奄奄一息,心想今日当真不寻常。
小小的蜜香花点珠流苏钗摆在妆奁上,金晃晃的。
越朝歌伸手拿了钗子,递给碧禾:“帮我戴上吧。”
碧禾伸手接过,帮她簪在了头上。
外厅里。
太医打开红色锦被,看到里头打了结的红绳和越萧伤痕累累的身子,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不怪外头传言甚嚣尘上,原来郢陶长公主荒淫无道,所言非虚。
把一个容貌昳丽的男子虐打成这样,当真……
太医叹了口气,叫随学的小医官去准备热水和药酒,准备清创。
他一边处理伤口,眉头一边紧紧拧了起来。
这公子身上新伤加旧痕,已经体无完肤,长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才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太医最后一次接过小医官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长长舒了口气,起身去跟越朝歌禀报。
越朝歌在书房,正拿着血玉翻阅古籍,寻找修补它的办法。
往日她在书房和佛堂的时候,是没人敢轻扰的。太医虽然心中对越朝歌十分不忿,却仍不敢造次。
碧禾轻悄悄地进来添茶,道:“长公主,太医已经瞧完了病,正在外头候着,可要让他进来回话?”
越朝歌闻言,头也不抬,“让他到西厢等着,本宫就来。”
片刻后,越朝歌乘坐布辇,到了西厢。
太医正在喝茶吃点心,听她来了,慌忙起身迎侯。
越朝歌看都不看他,扶着碧禾,落在主位上。
“江太医,茶歇可还和口味?”
她的声音不温不火,甚至有点慵懒之意,太医心头却兀然大惊,慌忙跪下磕头告罪:“微臣罪该万死,望长公主恕罪!”
他自己跪下不算,还扯了扯一旁呆站的小医官。
越朝歌懒得和他走过场,面上有些不耐,“本宫不和你废话,说说他的病情吧。”
江太医一怔,这才揭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回禀道:“这位,额……公子,这位公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外加冷水濯身,着了风寒,外伤内患,起了高热。眼下旧伤新伤,伤口俱都已发炎。微臣开了消炎退热的方子,药方熬成一碗,每隔两个时辰服用一次。至于——”
他话音一转,有些犹疑。
越朝歌看着手上的丹蔻,漫不经心问道:“至于什么?”
江太医道:“至于公子能否痊愈,就看天意了。”
他此话一出,越朝歌也怔住。她倒是万没想到,黥字留下的旧伤叠了今日的刀伤,后果会这样严重。
她转过脸,轻轻一笑:“呵,你一个太医,一点小伤都要看天意么?没有别的法子?”
江太医一怔,全然不敢再说话了。
体无完肤都是小伤,非得一刀毙命的才算大伤么?
越朝歌看他闷不吭声的样子,转头同碧禾道:“拿本宫的名帖,把整个太医院当值的不当值的太医都给本宫请过来。皇兄那里我日后去解释。”
“本宫,”越朝歌看向江太医,“要他活着。”
太医猛地一颤,忙叩首表示忠心:“微臣定当竭心尽力救护公子。”
回到书房后,越朝歌捧着书出神。
她突然想起,当日她要在他胸口黥字,所见到的满身伤疤。
脑海中如有一道雷电闪过,她怎么忘了!当日还推断,越蒿留他性命必是要折磨于他,太医说的新伤旧伤,后又以冷水濯身,或许不是她的手笔,而是越蒿!
她起身把书搁回架上,妥帖把血玉收好,匆忙往心无殿赶去。
心无殿是越朝歌日常起居的宫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眼下忽然住了个不知来处的男子,府中面首们都遣了侍从来打探消息。有沉不住气些的,甚至自己亲自来了。
越朝歌赶到的时候,心无殿前乌压压围着一群人。
她今日心绪原就不甚平稳,看着眼前这群探头探脑旁若无人的好事者,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若是太闲了,便每人领两板子去吧。”
她的声音很有特色,即便不悦,说出来的话也是悠然悦耳。
辨识度太高,以至于围观的众人听言,俱都立刻头皮发紧,跪地求饶。
恰巧碧禾领着太医院的太医们到来,众人便各自散了领板子,门前空空荡荡,只留两名守门的鹅黄半袖的侍女。
越萧身上的伤,江太医已经处理过一遍了,伤处皆用了上好的金疮药,有淤青的地方,也都敷了化瘀断续膏。
可即便这样,越朝歌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不可抑制地皱起了眉头。
创口发炎,高热不退。
越萧昏昏沉沉,不知梦见了什么,剑眉紧缩,乌黑地羽睫也不安地颤动着。
“小鸽子……”他又呓语。手一抬,拉住越朝歌的柔荑,“小鸽子,别走……”
越朝歌垂眸。
他的手劲瘦苍劲,骨节分明,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