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润换了衣服,穿着白衣,手里牵着孕妻,人立在门口,明显刚进来。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神色难以置信,仿佛失去了行动力,木然着一动不动。
赵灵韵见人不走了,看向他,“怎么了?”
在妻子目光投过来的一瞬间,宁润的视线从一丈远的身影上收了回来,“没什么。”
赵灵韵察觉到了不对劲,刚才他还在笑着哄自己开心,现在脸色着实很难看。
“哪儿不适么?”
宁润说估计是因为中午没怎么吃饭,胃里有些不舒服。
他似不经意瞥了一眼楼梯口,继续朝里面走。
到雅间点完菜,赵灵韵见宁润静坐着没声,面沉如水,她掐了一下他的手臂,“想什么呢?”
“我去躺净房。”
见他急不可耐,赵灵韵信以为真。
也许对别的女子来说夫君有过女人不算什么,但对她却是实打实的打击。
一开始父亲说要把她许配给宁润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的,觉得宁润太寒酸,嫁给他实在丢面。
父亲倒也没逼迫,只说先接触着,赵灵韵慢慢发现,宁润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对她真的百般包容。
她觉着跟这样一个男人在一块好处也多,最起码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于是,她让宁润答应自己,娶她以后不能纳妾不能养外室,他同意了。
婚后赵灵韵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夫君,时常感慨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脾气的男人。
她曾经私下问过自己的婆婆,得知宁润从来没跟任何姑娘在一起过,就更满意了。
如今意外得知他以前有过女人,赵灵韵只觉得再看他,都不像那么回事了。
她仔细回想宁润对自己说过的甜言蜜语,他说过喜欢她,说过爱她,却唯独没有主动说过想她。
哪怕他忙起来几次过家门不入,再见面,宁润也不说想她。
来尚雀园的路上,她问他忙公务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他避重就轻,只说她就在家,每日就能见到,不用特意想。
赵灵韵让宁润说一句,他说了,但她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就像是在敷衍她,在应付。
自己夫君有多喜好权势,赵灵韵是知道的,她今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从来不对自己发火,是真的爱她,还是因为他不想因小失大?
第一次,她开始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
赵灵韵发了疯想知道,他曾经跟别的姑娘在一起是什么样的。
仅仅得知他对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很疼爱,就足以令她不好受。
更别说是曾经的枕边人了。
绿衣侍女从门外进来,“听闻夫人和大人来了这,奴婢就寻来了。门口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侍卫,还拦着奴婢不让进,还是瞧见了大人喊了他,才得以进来的。”
“凉荷,他去一楼了?”
“大人说他再点俩菜,就让奴婢先上来了。”凉荷说着到她跟前,低声说,“钱是个好东西,夫人想知道的,奴婢都给您打听到了。”
赵灵韵让她快些说,不得有一点隐瞒。
凉荷弯身在其耳边言道:“那坟里的女人叫林唯,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呢,确实是死于大出血,她们村的人提起她都当笑话说呢,讲她从小就没有一点姑娘该有的样子,既不会女红也不会做饭。父亲曾是某个军营里的副将,她小时候就开始习武了,母亲曾在南街开了个灯笼铺子,她跟父亲死了后,母亲带着弟弟改嫁了。”
“就这些?”
“当然不止了。”凉荷继续说,“奴婢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她跟大人曾经住过的大杂院,里面有几户一直没搬走的人家对她印象还挺深的,说她大大咧咧的,为人很热情。还说路过她家门口总能瞧见大人做饭,见过几次大人在井口洗女人的衣服,说大人可疼她了,就是死的太早了,没福气。奴婢问了落胎一事,有个妇人告诉奴婢,那天林唯被父母亲戚抬走的时候,大人还失声痛哭了。”
赵灵韵听完,怒火中烧,手握成拳在桌面上捶了几下,“说什么不爱,都是哄我的罢了。敢情他那厨艺都是给别人做饭练出来的,还为人家洗衣服为人家哭!”
“夫人,大人肯定是不想让您生气才如此说的,那个时候他又不认识您。自从跟您成了婚,除了家人之外,他有正眼看过别的女人吗?一个死人罢了,您何必放在心上?现在,您是大人的妻子,是他爱的人,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对大人来说,您才是最重要的。”
“你觉得他爱我吗?”
凉荷猛点头,“大人为您做的,奴婢都看在眼里,如果这还不叫爱,那什么才叫爱?”
“可能真的是我想多了。”
赵灵韵回忆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停的用事实给予自己安慰。
*
来尚雀园的路上,宁婠跟谢舸并没有说多少话,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上了饭菜后,气氛渐渐好,父女间聊的才多了起来。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养父母生的,乡下的长舌妇还是挺多的,怎么去的那个家里还是听她们七嘴八舌说的。我还特意问过养父母,他们很坦承的说就是外人讲的那样。养母生我哥哥前后是怀过孕的,但都没有顺利生下,只有哥哥这么一个孩子,看的比较重,哥哥坚持要养我,她们拗不过他就同意了。”
宁婠接着说:“哥哥在家的时候,她们还收敛些,哥哥不在家,能让我干的活他们绝对不自己动手。我养父爱喝酒,一发酒疯就打我和养母,养母心情不好,便拿我出气。所以那个家里,只有哥哥是真心待我好的。”
安静听着的谢舸心中又闷又痛,“我和你母亲只当你早就不在了,哪里会去寻?当时我太年轻了,做事不周全,想保护你们母女,有心无力。”
宁婠把林唯告诉她的事转述给谢舸听,“她吃了很多苦。”
谢舸对她说的一无所知,他私下曾问过孟挽星离开京州的生活,但什么也没问出来。
如今得知孟挽星被山贼掳走过,还进过两次大牢九死一生,谢舸心底一颤,眼前一片模糊。
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着。
宁婠低头吃了几口东西,侧头与一直没说话的莫修染对视了一眼,对方心领意会,想说句什么打破这份沉寂时,谢舸的声音传来。
他说,到现在我心里仍只有你母亲一人,今后的日子我想跟她一起度过。
“您问过她的意思吗?”
谢舸眼神黯然,“她有心结。”
停顿了一下后,他的眼中又多了一丝明亮,“不过,我会解开这个心结的,不管用多久的时间。”
这顿饭吃完已到戌初一刻,几人顺着楼梯下来,步行到一楼遇到结账的宁润夫妻。
“哥哥,嫂嫂。”
宁润回头,目光先是落到宁婠身上,紧接着看向林唯。
对方垂着头,没与他对视。
“微微,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过来。”
宁婠跟着他重新上了楼,到一间无人的空雅间,宁润把门关上,低声问:“你旁边那个穿黑衣的姑娘是不是叫林唯?”
“对,她说跟哥哥打过交道呢。”
宁润闭上眼睛,下一瞬又睁开,手握成拳,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
“她怎么跟你在一起?”
“小唯是保护我的人。”
亲生父母的事宁婠不会隐瞒他,不过现在时间有限,赵灵韵在楼下等他,莫修染也在等她,改天见面再说也可,不急一时。
宁润就此止住,没再问别的,只说:“让林唯去四楼等我,我有重要的事问她。”
宁婠应下,兄妹二人随后离开了这下楼。
林唯心中明了宁润把妹妹叫去问什么了,不过她也知道宁润不会轻易道出他们的关系。
他已经娶了妻,再有几个月就要做父亲了,仕途蒸蒸日上,犯不着的。
等人下来,她见宁润一眼没看自己,牵着妻子直接走了,知道正如所想那般,多少前尘往事已经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
然而,宁婠接下来的话令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小唯,你去四楼等我哥哥,他说有重要的事要问你。”
林唯知道宁润要问自己什么,她垂眸说了句好。
躲不过,面对就是了。
宁婠几人走后,她踩着台阶去了四楼,在走廊上等着。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林唯知道他是先把妻子送到家再回来。
宁润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
倒也不急,只是有些困了,想回家休息。
见着人时,林唯已经等了三刻钟。
仅从面容上看,她着实瞧不出阴晴喜怒。
他手里拿了房间钥匙,明显在掌柜那儿已付了钱。
两人相对无言,宁润开门的时候,她近距离瞄了他的侧颜几眼。
跟着进去,房门合上的那一刻,林唯被他按在了墙上,房间里没点灯,隔着朦胧夜色,她瞧不清宁润的脸色,仅从声音上分辨,怒意明显。
“为什么?”
在他到之前,林唯已想好了如何应对,因此回答的格外流畅,“不想跟你在一起了,又不想直接说出口,毕竟你对我还挺好的,正好出了那事,就借此跟你把关系断了。加上我家出了一些事,我也不想在古泉村待了,便让父母对外宣称我殁了。”
“不想跟我在一起了?”这话宁润半个字都不信,“你骗谁?”
“你都已经成婚快要当爹了,我有必要骗你吗?”林唯推开他,“话就说到这。”
皓腕被有力的手抓住,宁润拉着她往里走,林唯声音冷了下来,“逼我跟你动手是不是?”
“这几年我可没闲着,你不一定赢。”
宁润认识她之前并没有习武过,两人在一起后,还是她手把手教的他,短短几个月能学到多少,距离精湛差得远。
可以说,在这方面他原来是远比不上她的,今晚,林唯有了新的认知。
屋内桌椅茶壶倒落在地,两人打的不可开交,她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他了,成长速度惊人,看来日子好了后有请厉害的人专门教了。
她本就又累又困,浑身有些没劲儿,跟他交手了好大一会儿腿一软,一时没站稳后仰着倒在了床上。
不等人起来,宁润的手摁住了她的腰,林唯一动不想动,直接放弃挣扎,懒洋洋道:“大晚上的,你就不怕你妻子知道你跟女人在一块?”
“若怕又怎会前来?”
“她要知道我就是坟里的那个女人,你可就惨了,今儿上午不还因为一个死人跟你大吵大闹的吗?”
宁润一愣,“你……你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你当时也在?”
“对,我刚好就在附近。”她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其拉近,“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宁润,你没爱过我,我又何尝爱过你?不然我为什么要拿掉那个孩子?”
旁边人没了声,林唯松手时被他的掌心覆住手背,嗓音低哑又深沉,“小唯,你真傻。”
她知道自己傻,能不能不要伤口撒盐了?
“时辰不早了,我还得回东街,你也得回家,就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了。”
林唯企图甩开他的手,反被握的更紧。
“男女授受不亲,请自重。”
“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有什么疑问?”他声音很轻,“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你又何时说过不跟我?”
“这还用说?难道我做的不明显吗?我们的关系早就在几年前断了。”
宁润对此并不承认,“我没听到你说,不算。”
“那我现在说好了,我……”
他捂住了她的嘴,“你要敢说,我今晚重新给你坐实了。”
林唯无言,片刻后才说:“能不能不要互相找麻烦?你走到今天也不容易,该有的都有了,好好过日子不行吗?看在咱们曾经好过一场的份上,宁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请注意你的措辞,不是曾经好过,是一直都好着。出事那天,是谁拉着我的手边哭边说没跟我过够,生生世世都要做我的女人?这么快就忘干净了?”
林唯眼眶湿热一片,那天,她哭,宁润也哭,皆以为是最后一次见面。
“随便说说你也信?”
“那个节骨眼上,你流了那么多血,还有心思编谎话?为什么隐瞒活着的事,我会查清楚的。”
林唯心烦意乱,她没法反驳血是假的,因为从出血开始,他就在跟前守着。
“宁润,你的生活我不想参与,我的生活也不想让你进来,余生……我跟你不会同路了。”
“把这话给我全部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