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第?一声鸟鸣响起的时候,湖水刚刚破冰,荡漾的湖面上,鸭子正在嘎嘎游过,有只小鸭子悄悄爬上了鸭妈妈的背,忙里偷闲。
同一时刻,将军府的旁边,来了一个糖人师傅。
将军府严肃而威严的石狮子旁边,极其不?搭地摆了一个小摊,一样的玉板,小锅烧着亮亮的糖浆,稻草上插着糖画。
糖画一样的的有凤凰,有字,有小鸟,有小狗,唯一不?一样的大概就是最顶上插着的小糖人,不?是刻板的通俗形象,大概是有某种现实的原型,软嘟嘟的脸颊,大大的眼睛,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根本不?舍得让人吃掉。
而摊主,是让这一切显得更为怪异的突出点。
异域的长相,深眉高骨,春日?湖水一般的眼睛,身材格外高挑,宽肩窄腰,比中原人都高出一个头?,自有锋利如刀剑的气质,却安安静静坐在小马扎上,收起长腿,画着糖人。
第?一天,糖人小摊前面无人光顾,并且有个猜测在京城里蔓延。
这个摊主怕不?是西域那边派来的间谍,要伪装混到将军府里去偷情报,不?过不?管武功怎么样,脑袋肯定不?太好使,直接伪装到将军府门口去了,这和直接闯入人家大门有什?么区别。
不?对,有区别,也许直接闯入大门还来得有效率一点。
不?管怎么回事,在将军府门口摆摊,跟坐在老虎身上摸老虎胡须有什?么区别,还不?马上就让护卫给掀了。
结果第?二天让人大跌眼镜,小摊照常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男人摆好摊子,坐在小马扎上,开火,化糖。
将军府的护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都不?管。
膝盖无辜中了一箭的将军府护卫:呜呜呜呜呜,这也要他们能管啊。
鼻青脸肿,躺了一地的护卫们:医药费到底有没有人能报销一下啊。
大将军涂尚因为涂茶父亲的身份免遭于难:“咳咳,不?管了,就随他去吧,看他能待到什?么时候。”
“还有,医药费我?就报销这一次。”从来清正廉洁的大将军,握紧了小钱包。
这战损太大了,惹不?起惹不?起。
于是男人就在将军府门口一天天待下去,时间很规律,早上定点来,下午定点就走了,从来没有延误过。
只有一次,偶然凑热闹来看看这个将军府的古怪糖人师傅的小孩,看他比小伙伴们说的时间晚到了一刻钟,还是一样的摆摊,摆马扎,开火化糖。
但?是洁白?的玉板上落下一滴鲜红的血,小孩顺着方向看上去,男人深刻的五官情绪平淡着,但?是本就苍白?无力的皮肤此时更少?几分血色,唇色更是如宣纸。
那滴血是从他的袖子里顺着手腕流出来,顺着他苍白?而有力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到白?板上去。
他的眉眼第?一次露出点情绪,那种孩子才会所?熟悉的,被抛弃在原地,茫然无助的难过。
小孩子第?一次觉得他好像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可怕,毕竟这一段时间,恐吓小孩子不?要哭的人物都不?是山贼了,而是说,再哭,将军府的糖人师傅就把你抓去做糖人。
男人成了新晋的止小儿夜啼的良药。
男人的情绪很快收敛得干干净净,倒也不?是刻意遮掩起来,只是他连伤心,好像都学不?会一样。
他换了一张玉板,从前的那张放在一边,开始画糖人。
小孩子有点犹豫地上前问他:“一个糖人多少?钱?”
他并不?惊讶于小孩子的上前,好像也不?在意一般回答:“不?要钱。”
小孩瞪大了眼睛:天底下有这种好事?
“真的吗?”
“嗯。”
小孩子莫名觉得他不?会骗人,他指了指大大的凤凰糖人:“我?要一个那个可以?吗?”
男人一指旁边的转盘:“你得摇到才行。”
小孩:都不?要钱了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那人却又?肯定地一点头?:“这是规矩。”
都不?要钱了自然他说的话都是对的,那天小男孩在铺子前面待了一上午,战绩累累,拿走无数小狗小猫小鸟,还有两个大凤凰,一条龙。
他玩的开心了,要满载而归,却又?转过身来,稚气的声音要佯装大人说话:“从今以?后,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这片街我?罩着你。”
一听就是孩子王的语气。
“我?叫沈绪,他们都叫我?沈二,你叫什?么?”
“……无声。”
真是个跟他古怪样子相配的古怪名字。
小孩子的脑袋极力思考了一下,抱着糖人的原本高兴的脸突然垮了下来:“我?免费拿走这么多糖人,你的老板不?会骂你吧。要不?还是还给你算了……”
虽然不?情愿,但?他还的动作很真心。
无声摇摇头?:“不?用,我?就是老板。”
小孩子的眼睛瞪得像金鱼:“你是说,你一个人拥有一个这么大,这么大的糖人铺子吗?”
他那样子好像皇帝的生?活,也差不?多就是无声这样了吧,拥有一整个自己的糖人铺子,就是小孩子眼里的一切了。
如果是别人也许会嗤笑小孩子的天真,但?是无声不?会,他点点头?,很认真地回复他:“是的。”
沈绪:完全不?是为了糖人什?么的,但?是这个兄弟他交定了。
沈绪果然把他不?要钱给糖人的行为宣传得到处都是,那一天之后,将军府前面简直就是小孩子的天堂。
涂尚:倦了,累了,想卸甲归田了。
沈绪觉得他的朋友不?开心,他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有义务为兄弟排忧解难,而不?是像那些七八岁的小屁孩只会吃糖人。
拿着一怀抱糖人刚刚九岁的沈绪如是想到。
那天夕阳西下,到了无声收摊的时间,沈绪悄悄跟上了他。
但?是很显然他的潜行技术不?过关,小巷子里无声一转头?就看见了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沈二仰起头?:“我?觉得你不?开心。”
无声略歪头?:“不?开心?”
“对啊,你为什?么都不?笑啊。”小孩子好难理解他怎么能做到一天嘴角都一动不?动的。
“笑?”
“唉,你好笨啊,就是感觉很开心,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就像这样。”他咧开嘴,一个大大的露齿笑容。
无声晃了神,他曾经很喜欢看一个人笑起来的模样,甜甜软软的小姑娘,一笑起来,整个唇角都挂着蜜一般,和糖人一个味道。
他心里涌动过那些莫名而温暖的情绪,但?是他没来得及学会笑,他偷来的小姑娘,就被他弄丢了。
于是那些一整个来不?及生?长的情绪都被冰封在深处,没有人能让它化开。
他继续往小院里走:“我?不?会笑。”
沈二一皱眉头?,小短腿跟上他:“笑多简单啊。”
无声要关上木门,把小短腿沈二关在门外。
沈二还没察觉到他的大朋友要把他关在门外,还在劝他:“要是我?堂姐涂茶在就好了,她是我?见过笑起来最好看的人,她一定能教会你笑。”
已经关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无声绿色的眼睛锁定他:“你的堂姐叫什?么?”
沈二还不?知道他刚刚差点撞上门:“涂茶呀,茶姐姐。”
他眼睛亮亮的:“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无声赞同地点头?。
“我?长大后一定要娶她。”沈二异想天开。
无声拿出剑,银光一闪,霁月锋利的剑尖,距离沈二只有一拳的距离。
沈二睁大了眼睛:
“好帅!”
无声正在换算:他是涂茶的堂弟,是亲人,伤害他,涂茶会不?高兴。
他放下了剑,坐在木阶上。
还不?知道刚刚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沈二兴冲冲地跟着他进去:“你是江湖上的剑客吗?你们是不?是有个侠客排名?还有武林联盟?”
激发了好奇心的小孩子比鸭子更多话。
无声一个个回答:“不?是,没有,没有。”
小孩子好失望地低头?:“啊~”
于是很安静了一段时间。
刚想问他关于涂茶问题的无声:……
“有个杀手排名。”
沈二完全不?在乎所?谓杀手,他抬头?:“真的?那你是第?几名?”
无声:“第?一。”
沈二从头?到脚都写着崇拜:“好厉害。”
他摇晃着小脑袋表示疑惑:“那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那双春日?湖水一般的眼睛一望,夜色满天,郁色成雾:“我?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声音如夜间月色一般凉。
“哇——”
旁边的沈二哭得稀里哗啦。
无声:?
沈二狠狠擦干净眼泪:“我?,哇,我?没哭。”上气不?接下气。
小孩子对情绪的有着超出一般的敏感,那样浓重?的孤寂和黯淡,围绕在男人身边。
明明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却紧紧被包裹着,一道一道,成为捆缚自我?的锁链,没人教会他怎么打开。
“我?,我?也弄丢了我?的阿爷。”
“但?是阿娘说,他只是先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湿润的眼睛亮了一些,“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无声摇摇头?:“她说不?想再看见我?。”
沈二:……?
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看他,终于意识到他好像不?太正常:“你的她,我?能看见吗?”
就算是九岁,他也其实暗暗知道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无声停下擦剑的动作,眼神微动,那一幕就好像还在眼前:“她住在云国燕落城。”
沈二发现他这个说这不?会笑的朋友居然微微勾了唇角,是那种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柔和的笑意。
”那里有很多她喜欢的东西,甜点,小吃,烟火表演,灯花。她一直都很喜欢那些热闹的东西。”
就像那时候,夏日?祭祀的人声热热闹闹地从墙外走过,她的眼睛便?亮起来,然后像只狡诈的小狐狸,悄悄地骗他。
无声知道她从没说过一句真话。
但?是她抬起头?来,仰头?直直地露出那双眼睛,好像漫天星辰落入她的眼眸。
他什?么也拒绝不?了。
那是美好的像梦一样的晚上,长街迤逦的灯火下,明明灭灭光影摇晃,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重?叠,他牵住她的手,慢而悠闲地踱步穿过人群,好像和身边擦肩而过的平凡夫妻没有什?么两样。
但?她不?开心。
笑意未达眼底,偶尔不?自觉微蹙的眉,他的心便?紧一下。
他已经纵容她寄出了那封不?该寄出的信,杀手对旁门左道最为精通,他知道那信封上的玄机,但?是他舍不?得,舍不?得拆穿。
纵容没有底线,他看她扔下信物,看她在猜谜中留下线索。
如果这样她能开心的话。
只要她不?离开,什?么都可以?。
但?他还不?知道,她不?离开就永远不?会开心。
她只因为他真正开心过一次。
在糖人小摊前面,他用内力作弊,她拿走了所?有喜欢的糖人,笑弯了眼睛。
她说:“无声真厉害。”
她眼底的光终于是因为他而有所?波动了,只因为那么一刹那,他喜欢上了糖人。
能让她笑,和她一样,甜而亮的糖人。
他很爱她,但?没有人教他该怎么爱人,他凭借野兽本能将人困在自己身边,像恶龙掳走美丽的公?主,终日?为她搜寻闪亮美丽的珠宝,但?他不?知道,涂茶不?是娇弱的公?主,她是长满了刺的玫瑰,需要自由的风带来远方的露珠,快快活活地生?活在阳光底下。
爱慕的暴徒,试图徒手摘下玫瑰,除了满手的鲜血,什?么也没得到,他一开始就走向死局。
“……你一定很想她吧?”
长长的沉默。
夜色袭来,月上云梢,遥遥远远的天空孤寂空旷,荒芜小院被世界遗落了。
他也被遗落了。
“什?么是想?”
“想就是,就是看见了喜欢吃的和喜欢玩的,先想的是如果她在就好了。”
”就是受伤了,只要想到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就是,看见了一朵好看的云,也希望它永远待在那里,直到她看见。”
“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和她分享。”
无声想起了很多画面,他声音带上些温度:“我?每天一清醒,睁开眼睛前,先看见的是她的样子,这算想吗?”
小孩子重?重?地点头?:“怎么不?算?”
“那我?,想她了。”他碧绿色眼睛荡漾成柔软的春。
“我?很想她。“他又?重?复一遍,以?他从未有过的语调。
“那你去见她呀,一定要跑着去,一点点时间都不?可以?耽搁。”沈二张牙舞爪地给他出主意,比他更激动。
无声摇摇头?,他的眉眼是酝酿而未落的雨,沉闷而黯淡:“她说,不?想再看见我?。”
“可是,”小孩子也低落下来,“就不?听这一次吧,去见她吧,万一她也想你呢?”
“不?会的,”无声的剑滑落下来。
“我?从前不?听她的话。”
“但?是后来,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
他只不?过,固执地等在原地,偶遇一丝可能。
哪怕是万分之一。
沈二抬起头?来:“如果我?的阿爷还在的话,我?一刻也不?停,一定立马去见他。”
无声没有理会他。
“……那我?要走了。”沈二觉得他不?可理喻。
无声站起身来,继续向黑暗的里屋走去。
他没有回头?……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柔软的雪花顷刻间将世界变成纯白?色。
将军府的旁边来了个糖人师傅,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不?一样的是,他为顶上的糖人小姑娘撑开一把伞。
时光荏苒,雪落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天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它像一个蒙着灰尘,布满蛛网,散发着霉味的地窖,对它里面的人和事,我的心里早已忘却。」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