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李铁柱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狗剩。
李狗剩连连颔首,半真半假地道：“当真，虽然被齐嬷嬷好生责罚了一通，但我因祸得福,无人再点我作陪了。没多久,我运气好,被虞夫人看中了,虞夫人为我赎了身,还让我在虞府做扫除，我再也不需要做那种营生了,我能靠自己?的?劳力养活自己?了。”
关于李狗剩，李铁柱并未多打听，他?只?知李狗剩被赎身了，且是?自由?身,无需以色侍人，但他?不知李狗剩是?被宋若翡赎身的?。
他?向一旁的?宋若翡鞠了一躬,感恩地道：“多亏虞夫人救狗剩脱离苦海，望虞夫人今后?能多多照拂狗剩,我即使下了十八层地狱,亦会感念虞夫人的?大恩大德。”
其实宋若翡方才是?有能力阻止李铁柱的?，不过他?并未出手。
李铁柱自投罗网，又坦白交代，是?因为生了死志。
而他?若是?阻止了李铁柱,李铁柱会如何？
李铁柱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面，程桐是?决计不会放过他?的?。
虽然李铁柱可以变作他?人，伺机出城，远离郓县,但李铁柱显然对于枉死于其手中之人心怀愧疚，且李铁柱大抵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罢？
所以他?选择了袖手旁观，硬生生地将自己?已然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他?握了握拳，向李铁柱承诺道：“你且放心罢，狗剩不必再忍受非人的?磨难了。”
李狗剩手里还捧着李铁柱的?心脏，鲜血“滴答滴答”地穿透他?的?指缝接连不断地往下坠。
他?觉得这颗心脏，这些血太烫了，与此同时，又觉得自己?胸腔当中的?那颗心脏太凉了。
被卖入暗香阁后?，他?时常告诉自己?，为了家人，为了自己?，他?必须快些适应迎来?送往的?生活，他?必须将自己?当做一样物件，可以轻易地贩卖给任何人，只?要对方能给予他?相应的?报酬。
可是?……可是?纵然他?下定了决心，纵然没有退路，事到临头，他?却想逃跑。
于是?，他?真的?逃跑了。
可惜，他?被抓了回来?。
因为齐嬷嬷生怕破坏了他?的?品相，所以没有命人毒打他?，只?是?将他?关在一间连转身都困难的?斗室之中。
他?害怕得瑟瑟发抖，是?李铁柱悄悄地来?探望他?，给他?送馒头吃。
至今，他?还记得那馒头的?味道，不松不软不香不甜，却是?李铁柱所能偷到的?最好的?吃食，亦是?他?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
被整整关了五日后?，他?被放了出来?，而后?，齐嬷嬷拍卖了他?的?初/夜。
李铁柱对他?说?了很多的?话，大多数都是?关于如何承受能舒服些的?，末了，李铁柱摸了摸他?的?脑袋，软声道：“学会忍耐，好好活下来?，终有一日，我们定能出这暗香阁。”
他?拼命地忍耐，被寻欢客打了一巴掌，被骂状若死鱼，毫无趣味。
时日一长，他?渐渐地麻木了，想想家人，想想铁柱哥哥，日子便这样一日又一日地过去了。
后?来?，李铁柱真的?出了暗香阁，被一顶轿子抬入了刘举人家中，再后?来?，他?听说?了李铁柱身故的?消息。
李铁柱平日里身子骨不错，他?料想定是?刘举人害死了李铁柱，见了齐嬷嬷，求齐嬷嬷定要为李铁柱讨回公道，然而，齐嬷嬷却坚持李铁柱是?突发急症去世的?。
他?出不了暗香阁，苦无证据，眼?睁睁地看着李铁柱的?案子石沉大海，不再被提起?。
暗香阁中亦没有人再提起?李铁柱，有时候，他?会想暗香阁的?李铁柱是?不是?他?自己?所幻想出来?的?，为了让自己?好过些？真正的?李铁柱或许在李家村务农，或许在县城做小买卖，总之不可能是?暗香阁的?香韵。
待他?再见到他?的?铁柱哥哥，铁柱哥哥活了过来?，却成了人身蛇尾的?妖怪，还害死了他?的?阿娘、大哥、六弟以及七妹，尤其是?七妹，她还那样小。
对于李铁柱，他?心口充斥着感激与憎恨，相互交织，使得他?难受得很。
要是?没有李铁柱，他?断然不可能在暗香阁活下来?，可要是?没有李铁柱，阿娘他?们便不会丧命。
最终，他?克制住了憎恨，对李铁柱道：“铁柱哥哥，虞夫人给我取了新的?名字，‘新雪’，意为‘初降之雪’。”
“‘新雪’，‘初降之雪’，雪白、干净，很衬你。”李铁柱失去了心脏，纵使他?身为苍狴，生命力惊人，身体?亦已摇摇欲坠。
李狗剩——李新雪一把抱住了李铁柱，以支撑李铁柱的?身体?。
李铁柱絮絮叨叨地道：“小时候，你很贪玩，我还常常替你爹娘教训你，而今想起?来?，我们若能回到那时候该有多好？我定不会再教训你，而是?会与你一同疯玩疯闹。”
“若能回到那时候，我们便一道离开?李家村罢，即便须得沿街乞讨方能谋生，亦比被卖入暗香阁强得多，待我们长大些，有了气力，定能找到好活计，我们可租一间小屋子，不必再风餐露宿，我们还可一同攒钱娶媳妇儿，待我们的?媳妇儿生了娃娃，若是?一男一女?，可结娃娃亲……”李新雪看着李铁柱的?眼?神慢慢涣散了，含着哭腔继续道，“若是?两男，可结为兄弟；若是?两女?，可结为姐妹。铁柱哥哥，铁柱哥哥……你醒醒，别睡过去，一旦睡过去，你便醒不过来?了。”
李铁柱的?身体?失力了，李新雪再也支撑不住李铁柱。
从李铁柱心口的?血窟窿里头流窜出来?的?血液早已将李新雪的?衣衫浸透了，李新雪被迫跌倒在地，衣袂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浓郁的?血痕。
他?不住地摇晃着李铁柱：“铁柱哥哥，快醒醒，快醒醒……”
李铁柱挣扎着睁开?双目，歉然地道：“对不住，新雪，对不住，我不该害死他?们……不该害死你的?阿娘、大哥、六弟以及七妹，我不是?故意的?，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是?被刘举人用青蛇害死后?，成为苍狴的?，之后?，我的?身体?偶尔会不受我的?控制，我正在变成一头彻头彻尾的?嗜好杀人、食人的?苍狴，我不再是?人了。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想告诉你，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新雪……”
他?倏地吐出了一口血来?：“新雪，新雪，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新雪，相信我，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由?于李铁柱的?缘故，李新雪仅余下李盼娣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他?没有问李铁柱阿爹如何了？因为他?料定阿爹已被李铁柱杀死了。
对于阿爹，他?当然心怀怨恨，但阿爹终究是?他?的?阿爹，是?赠予他?骨血的?人。
“谢谢。”李铁柱安详地阖上了双目，“新雪，永别了。”
李新雪看着李铁柱断了气息，整个人愣住了，双手双足似乎已不归他?所有了，根本不知要如何动作。
他?该当憎恨李铁柱罢？毕竟他?与李铁柱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
但两行眼?泪却是?从他?的?眼?眶当中流淌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他?的?铁柱哥哥自杀了，当着他?的?面自杀了，他?却无能为力。
一直安静地待在一边的?李盼娣朝着李新雪走了过去，拍了拍李新雪的?背脊：“四?哥，我们走罢。”
李新雪哭泣不休，不愿意起?来?。
过了很久，李新雪才抱着李铁柱的?尸身，站起?身来?。
他?向程桐乞求道：“可以将铁柱哥哥的?尸身给我么？我想将他?烧了，好带在身边。”
他?本该将李铁柱入土为安，但是?他?不想将李铁柱葬回李家村，又想不出有甚么地方可将李铁柱安葬，故而，他?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可以。”程桐并未拒绝，李铁柱确确实实死透了，并非诈死，他?已能向无辜的?受害者交代了。
李新雪抱着李铁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着城外走去，李盼娣紧随其后?。
那夜之后?，李新雪与李盼娣心照不宣地假装从未发生过那件事，假装得面面俱到，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从今往后?，兄妹俩亦会继续假装，直至生命的?尽头。
宋若翡望着兄妹俩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后?，他?陡然想起?了适才李铁柱振聋发聩的?那句话——“可我知道如果由?我来?做选择，我宁愿沦入畜生道，都不愿作为他?们的?孩子出生。”
那么，他?呢？如果由?他?来?做选择，是?否会愿意作为爹爹与娘亲的?孩子出生？是?否会与李铁柱一样，宁愿沦入畜生道？
他?正思?忖着，蓦地被一人牵住了手，又听见一人道：“宋若翡，你今日还未煮四?红汤与我吃。”
“念卿。”宋若翡回握了虞念卿的?手，须臾，从茫然中挣脱了出来?，板着脸问道，“虞念卿，我不是?要你好透前不准下床榻么？”
虞念卿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我听说?苍狴出现了，我害怕你受伤，我是?来?保护你的?。”
“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罢。”宋若翡抬指轻轻地弹了一下虞念卿的?额头，“我们回家罢。”
“疼。”虞念卿皱着一张脸，“你是?坏人。”
宋若翡笑吟吟地道：“对，我是?坏人，这便要将你拐/卖了。”
虞念卿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朝程桐求救道：“程大人，宋若翡要将我拐/卖了，你快救救我。”
程桐失笑，继而郑重其事地对宋若翡道：“苍狴一案，多谢虞夫人相助。”
“不客气，程大人，我与念卿便先告辞了。”宋若翡低下身去，“念卿，我背你。”
“嗯。”虞念卿乖乖地爬上了宋若翡的?后?背，又乖乖地用双手抓住了宋若翡的?双肩，还闲适地摇晃着双足。
途中，看见一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身无分文的?他?缠着宋若翡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他?美滋滋地吃着，吃罢半串，已到家了。
他?被宋若翡放回了床榻上头，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我们以后?一起?吃冰糖葫芦罢。”
“好。”宋若翡正色道，“我们以后?一起?吃冰糖葫芦。”
他?不知这个以后?是?多久以后?，但一定会有那一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