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黄色的敲糖争先恐后地从油纸包中逃窜了?出来,接二连三地击打在了?宋若翡的伤口上?。
盛怒之下,虞念卿的力道不小,敲糖与石子无异,但宋若翡并不如?何疼,只是?有些?狼狈。
宋若翡望着虞念卿的背影,急欲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
这面首是?原身招来的,对于虞念卿而言,便是?他招来的。
他须得先将这面首安置妥当,方能去寻求虞念卿的原谅。
原话本中,原身畜养面首无数,原来早在虞老爷子尚未过百日之际,便已开始物色了?。
他苦笑一声,忽而听得少年惊呼道:“虞夫人,你出血了?!”
出血了??
他垂目望去,雪白色的亵衣上?头确实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猩红。
不过这无关紧要。
少年慌忙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道:“是?我将夫人弄伤了?么?对不住,夫人尽管罚我罢。”
“并非你的过错。”宋若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少年的由来,按着太阳穴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当真不是?我的过错?”见宋若翡颔首,少年松了?口气,“都出血了?,虞夫人快些?包扎罢。”
“无妨。”宋若翡将身上?的敲糖拣了?起来,一颗一颗仔细地放回了?油纸包中。
少年瞧着敲糖,咽了?咽口水,又劝道:“还是?包扎了?为好。”
一旁的如?兰亦劝道:“夫人,由奴婢为你包扎罢。”
“待会儿罢。”宋若翡指了?指敲糖,对少年道,“你想吃么?抱歉,不能给你吃。”
敲糖是?虞念卿买给他的,即便他自己?不想吃,亦不能让予这少年。
少年恭敬地道:“是?我失礼了?。”
宋若翡复又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少年这才答道:“我唤作?‘李狗剩’。”
宋若翡顿生愕然,少年生着一副好容貌,许是?曾沦落风尘的缘故,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子身娇体软,任人采撷的意味。
李狗剩这名字与少年着实不般配。
他了?然地道:“这名字可是?贱名?”
——不管是?民间,亦或是?宫廷皆有取贱名的习俗,大致有两个原因:其?一,据闻鬼怪最喜作?弄稚子,稚子受到惊吓后,三魂七魄极易钻出躯壳,取贱名可使鬼怪因为厌恶其?名,进而放弃作?弄稚子;其?二,借其?他活物或者?死物之名使稚子命硬些?,譬如?:传闻有九条命的猫,有七条命的狗,坚硬的铁柱……
而狗剩这名字该当是?李狗剩的父母希望其?能有七条命,逢凶化吉罢?
岂料,李狗剩竟是?摇首道:“并非贱名,我爹娘大字不识一个,便用了?邻村一哥哥的名字当作?我的名字。”
宋若翡叹了?口气:“你自己?喜欢‘李狗剩’这名字么?”
李狗剩疑惑地道:“虞夫人为何会有此问?这名字是?爹娘给我取的,我当然喜欢这名字。”
宋若翡发问道:“你爹娘将你卖入南风馆,你不恨他们么?”
李狗剩天经地义地道:“我为何要恨他们?我生性蠢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甚么都做不好,所幸我的样貌还算过得去,我被卖入南风馆换了?足足五两银子,可保我爹娘以及其?他兄弟姊妹五年不缺吃食,这不是?好事么?”
倘若换作?我,我恐怕不可能不恨爹娘。
宋若翡不知这李狗剩是?太孝顺,过于懂事,亦或是?脑子被其?父母荼毒了?。
他正?欲张口,竟听见李狗剩美滋滋地道:“将我卖入南风馆的那一日,阿爹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那是?我第?一次穿新衣裳咧,而阿娘则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可好吃了?。”
他心?里登时不是?滋味,这少年当真容易满足。
生前,虽然他不受父母的宠爱,却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倘使他如?同?李狗剩般容易满足,应当会觉得自己?生活于蜜罐子当中罢?
他忍不住问道:“你可曾想过你若是?不被爹娘卖入南风馆,你便能与同?龄人一般过寻常的日子了??”
李狗剩不解地道:“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要怎么对待我,不都是?理所应当的么?”
“可是?是?他们选择生下你,将身体发肤授之于你,而不是?你求着他们生下你,将身体发肤授之于你的,他们既然生下了?你,便该当好生将你抚养长?大。这个年代又非兵荒马乱,更非天灾四?起,即使不卖了?你,你们一家子亦能想法?子活下去罢。”宋若翡不需要面首,本是?想将这李狗剩送回家,与其?家人一家团圆的,然而,从李狗剩的言行判断,其?父母根本不配称之为父母,他若是?将李狗剩送回家,李狗剩十之八/九会被丧尽天良的父母再卖上?一回,还会窃喜财从天降。
李狗剩满头雾水地道:“我不懂夫人的意思,在我们那儿,这是?颇为常见的事,我的五妹妹被卖入青楼了?,我的二哥哥、三哥哥被送入宫中做阉人了?,我隔壁家的一个小哥哥被卖给牙婆了?,据说是?去做菜人了?。我不过是?做小倌儿,比起做菜人要好得多咧,我可感谢我爹娘没有让我去做菜人咧。”
宋若翡怜悯地道:“除了?卖儿卖女,你家中是?靠甚么营生过日子的?”
李狗剩笑道:“是?靠阿爹去赌坊赌钱,以及靠阿娘去给人奶孩子过日子的。”
十赌九输。
妻子以及孩子们皆很是?不幸。
李狗剩却在笑,显然已被其?父亲驯养了?。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李狗剩活得要比清醒的李狗剩幸福许多。
宋若翡端详着李狗剩,佯作?失忆:“我是?何时要你来当我的面首的?”
李狗剩脑中灵光一现?,答非所问地道:“虞夫人说这么多,是?嫌弃‘李狗剩’这名字么?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唤作?‘芙蓉’,是?嬷嬷为我取的,她夸我面如?芙蓉,是?块做皮肉生意的好料子。”
不论是?“李狗剩”,亦或是?“芙蓉”,宋若翡都不认为是?好名字。
提及“芙蓉”这名字,李狗剩却满面自豪。
宋若翡直截了?当地道:“我为你改个名字罢?便唤作?‘新雪’,寓意你重获新生。”
李狗剩向宋若翡做了?个揖:“感谢夫人赐名。”
宋若翡提醒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差点忘了?,望虞夫人恕罪。”李狗剩——李新雪回忆道,“那日我在‘暗香阁’也就是?我栖身的南风馆门口招揽客人,夫人凑巧经过,见到我后,便给了?我银两,让我赎身给夫人当面首,我本来与夫人约定是?在半月后来夫人这的,已逾期五日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望夫人不要讨厌我。夫人走后,阿爹来了?,问嬷嬷借了?二十两银子,我手头的银子不够还债加赎身,我只能又在暗香阁多做了?五日工。我可厉害了?,这五日间我统共接了?二十六名男客,十一二名女客,是?阁中接客最多的小倌儿。”
宋若翡直觉得这李新雪尚有命在,简直是?个奇迹。
李新雪怯生生地道:“不过我不太会伺候女客,不知能否让夫人满意?”
“我无需你伺候。”宋若翡正?色道,“从今日起,你便在这虞府做扫除罢。”
李新雪“噗通”一声跪下,含着哭腔道:“我做错甚么了??我会努力磨练技艺的,我定会让夫人满意的。”
“错不在你,是?我改变主意了?,不想要面首了?。”宋若翡朝如?兰下令道,“将他安顿好,莫要委屈了?他。”
如?兰应诺,将李新雪扶了?起来。
李新雪一步三回头,唯恐被宋若翡丢弃。
家里还指着他赚钱,宋若翡答应他的月钱比暗香阁中能赚到得多,毕竟嬷嬷是?要抽成的,他只能得十分之一。
宋若翡嘱咐道:“如?兰,记得给新雪买敲糖吃。”
那厢,一炷香前,虞念卿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宋若翡的房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居然还捏着先前打算喂予宋若翡的那颗敲糖。
敲糖上?覆着些?许银丝,是?宋若翡残留的。
他顿时觉得恶心?,将敲糖随手一扔,吓着了?躲在树丛中的麻雀。
麻雀受惊,即刻展翅高飞。
虞念卿瞪着展翅的麻雀,低下身去,抓起一块石子,冲着麻雀丢了?过去。
在丢出去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扔的哪里是?石子,分明是?沾了?宋若翡津液的敲糖。
恶心?。
他冲到水井前,打了?一桶井水,将自己?的双手洗了?又洗。
直到洗到双手发白,他才漫无目的地在府中踱步。
他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宋若翡了?,他必须将宋若翡及其?面首赶出去。
有了?决定后,他当即冲回了?宋若翡的房间,行至门口,他赫然听到宋若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