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恭喜

内阁议事结束之后,严长林扶着门框佝偻着身子走出去。

他已经侍奉了三朝的君主,但任年轻时是何等挺拔的人,也禁不住年岁沧桑,现在眼睛需得眯起来才能看见东西,也需得眯起来躲避强光。

面颊已经爬上了淡褐色的老年斑,头发胡子花白。

无一处不在告诉他这具身子已经开始逐渐腐朽。

他避开了宫人的搀扶,一人慢悠悠地走在宫道上,身子有一半浸在树影高墙投下的阴影之中。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同宫人小心放慢的脚步,那个步伐很急,没有太多的顾虑。

他没有停下来。

事实上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等谁了。

不管是谁快走几步就能跟上他,等人到了跟前,沈璟有些气喘的声音传来。

“严阁老!”

沈璟侧头看着面前这个苍老稳重的老人,眼中不敢有半点的轻视,在季党一派贪污受贿收敛民财的时候,是严长林坐在内阁守住了这个在风雨中居危楼上岌岌可危的大昭。

“严阁老,陛下这次究竟是何意?”

在内阁中有些话不好问出来,现如今这宫道上只有两人。

沈璟便再无了顾忌,任由心中疑惑而出。

“陛下身边有您的故人,您应该比我们更懂陛下的心思,陛下这次派人去浙江是下了彻查的打算吗?”

浙江有他的学生,沈璟得为了他的学生尽可能多探听一些。

严长林的脚步不停,神情不变,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沈璟,依旧微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缓缓开口。

“自他进宫那日起,便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沈璟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来,双手揣在袖子中,肢体尽可能做出放松的样子,跟在严长林的身侧。

“是我多言了。”

“君心不可猜,我们能做的只有让陛下尽可能的相信,不要忘了前朝闻玦的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些老东西还能在内阁坐上多久。”

严长林表情没有变化,甚至连走路的速度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闻言,沈璟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脚步也因为此刻的回想慢了下来,闻玦是前朝的能臣,但他不满足于现状便买通了宫中的宫人,将陛下的喜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后两人皆被五马分尸,死状惨烈。

等沈璟再次回过神的时候,严长林已经走到了他的前头,此刻正扶着门框有些吃力地想要迈过门槛。

见此他连忙快走几步去搀扶严长林。

人不得不服老,严长林这次没有躲,借着沈璟的手迈出了那道宫门。

出了宫门之后,他便松开了沈璟的手,摆摆手示意沈璟不必跟随。

“沈大人你先走吧,剩下的路我想一个人走。”

似是刚刚迈过门槛的时候费了些力,严长林有些气息不稳,单手握拳地放在嘴前轻咳了几声,之后这才迈着和刚刚一致的步伐朝着宫外走去。

沈璟停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

他的视线从严长林的背影上慢慢移到了挡在头顶仿佛蔽天的大树上,他们谁心底都明白面前这棵树不可能蔽天,挡住的不过是他们窥探天地的耳目。

可直到此刻沈璟还是有些恍惚,宛如枯树般盘根错节的季党这次真的要被拔除了吗。

大多事情都来得毫无征兆。

季党枯死,和严长林衰老,仿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

没有精心挑选,也不是居心等候。

两人随便在路边找了个饭馆便走进去要了个厢房,多年未见,两人或多或少都变了,谢明之改变的是心性,卢鼎则变得则是外形。

此刻两人对彼此都有些陌生。

等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之后,鼻翼间嗅着那扑鼻勾人的香味,卢鼎则便将那点尴尬抛到了脑后,伸手拿起筷子便要去夹,只不过在彻底下筷之前开口说。

“你送去的信我并未看。”

在京城中看见卢鼎则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卢鼎则是为了什么前来,此刻也不生气也不恼,只是抬头看着卢鼎则,带着淡淡笑意道。

“没看更好。”

没看,那来意会更加纯粹。

话音落下,两人就再没有了对话。

卢鼎则是被饿狠了此刻是完全顾不上了,不过哪怕饿极也只是咀嚼的速度快了些,还保持着用饭的仪态,而他看着跟前的卢鼎则,则是有些恍惚。

卢鼎则一路走来靠得都是自己的文采才华,最是瞧不见便是世家子弟。

其中谢明之为首。

卢鼎则曾不止一次说过他虚伪至极。

钟鼓馔玉之人整日开口落笔便是民间疾苦,说来你不觉得讽刺吗?

而他在金銮殿上高谈阔论的时候,谢家人头落地,不过是一门之隔,红袍换丧服。

谢明之那个时候才明白,卢鼎则骂的是对的,他一直都在说空话空谈。

他自小锦衣玉食,进宫之后也未尝饥寒,何谈疾苦。

卢鼎则心无旁骛地用饭,谢明之的视线则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落在卢鼎则暴露在外的手腕上,黄黑色的皮肤上戴着一串小石子的手串,这石子是极罕见的粉色,被人打了孔穿起来当手链。

佩戴在卢鼎则这个男人身上,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似是察觉到了谢明之的视线,卢鼎则咽下口中饭菜主动解释。

“我在琼台已经有了一对儿女,这是我女儿给我的。”

谢明之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眸中划过了然,随后淡笑着道。

“还没祝贺你得了一对儿女,恭喜。”

眼中的欢喜是真的,可欢喜过后难免有些艳羡和落寞。

他同卢鼎则本是一样的年纪,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想起琼台还有一对大不过四岁的孩子等着卢鼎则回去,他抬头看着卢鼎则说。

“你此去浙江身后无人,你的母亲可能会丧子,幼儿失父,妻子无夫。”

他知道这番话可能会打击卢鼎则的士气,可在卢鼎则离开之前他还是想要将这番话说出来。

有舍有得,总得让人明白得的是什么,舍得是什么。

闻言,卢鼎则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动作没有半点停顿,依旧在一个劲地夹着菜往自己嘴中送,等吃饱之后这才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抬头看向谢明之。

任灰尘掩面,依旧难掩眼中的刚劲。

“我去浙江不是为了让我母亲丧子,而是为了让连南县的灾民经此一劫之后,回家还有父母可奉养,还有妻儿会等候。”

等卢鼎则用完饭之后,他将卢鼎则送到了城门处,他站在城门里面看着这个匆匆进京只吃了一顿饱饭便要匆匆离开的官员。

未来的命运如何谁也说不准。

但眼前所有的的繁华留不住他,他看见的会是更大更远更繁华的世界。

卢鼎则突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手上拎着的东西,举了举对着身后说。

“你要吗?”

他没有回头,也不知道谢明之是点头还是摇头,只是没有回应他便当对方不要,背对着谢明之继续说。

“谢温澜,你写了许多的文章,可我最喜欢的是你在金銮殿上作的那一篇。”

“君王劳于社稷,百姓醉溺谷仓,朝臣清政爱民,共创昭昭之宇。”

“将我们一众都比了下去,我们皆心服口服。”

“去琼台这几年我一直都在琢磨着你的这篇文章,如何才能彻底实行下去。”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卢鼎则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对着身后人摆摆手算是一个不太亲近的告别。

谢明之站在城门内,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等到人快看不见了,这才带着敬意地弯腰作揖。

“望公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