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对旁人来说已经入睡的时辰,谢明之正待在司礼监里将今日批了红的票拟一一仔细查阅,无误之后才盖上印。
随着星月逐渐沉下去,手旁的烛火越发明亮起来。
谢明之坐在桌案前神情认真专注,身前明亮通彻,整个人仿佛拥着一簇光。
烛光将右侧的耳朵照得近乎半透明化,光从软骨血肉中透过来,其中的细小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明之右耳耳尖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藏在耳廓之中,赤红如血。
他自桌案上抬起头来,朝着一旁的福宝询问。
“今晚是不是有些冷?”
入了春之后,没这般冷过了。
“回掌印,外头落雪了。”
“落雪了?”
他蹙起眉头,眼中有些意外,抬步自桌案后起身,伸手将司礼监的门从里往外推开,就看见片片莹白从半空中慢悠悠落下。
一股寒风将那轻飘飘的雪片吹得倾斜,透过打开的缝隙吹进司礼监的大门,直往站在门前的谢明之的脸上刺去,鬓角发丝被风微微吹动。
凉了那一直被烛火暖着的人。
他站在屋内伸手接住一片莹白,瞧着那点冰晶融化在他的指腹,最后变成水润泽了皮肤,指尖上的那点冰凉,在明确地告诉他,这场雪会带来什么。
外头雪地折射来的惨白光线,将他的面容照得毫无血色。
他望着外头越下越凶的雪,眼中担忧更甚。
“……春雪。”
眼下正是禾苗渐长的时候,这个时候下雪,不知要损伤多少秧苗。
瞧着谢明之蹙眉发愁的这副样子,福宝以为是冷了。
“掌印可是冷了?我去取两个火盆来。”
他并未回话,微微侧首,眼神落在了折叠整齐放在一旁的披风上,这披风有些厚度,出了司礼监后能给他挡一挡风雪,是福宝一早准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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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大的雪片从夜空中落下,镀在锁链上,传来的冷意直往人的骨子中钻,东厂的人将顾映川洗干净之后,便拽着锁链送去极神观。
手脚都挂上了铁链,顾映川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
长长的铁链拖在身后,将那层刚刚落下的浮雪给扫开,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干净的囚服,但此刻显得有些单薄。
全程顾映川都毫无反应,依旧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
可就在经过武德门的时候,顾映川不知从哪来了力气,拖着锁链将趁着两侧的狱卒不备,快步朝着武德门跑过去,跑不动了,整个人便连带着锁链跪在武德门前。
低头连用力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来额头已经见了血,伤口上还沾了未化的雪晶,被鲜血融化一同顺着额头往下淌。
“浙江今年洪灾,稻田尽毁,百姓无粮饔飧不继,望圣天子能承圣祖德皇帝的仁德之心,减免浙江赋税,以仁厚之心待黎民众生,方能积攒恩泽,九州万方方能俯首称臣!”
顾映川字字泣血地高声进言,眼神决绝孤注一掷,此刻哪里还有半点疯癫神志不清的样子。
武德门是距离陛下寝宫最近的一个宫门,顾映川此举是在惊扰陛下。
见此,一旁的狱卒连忙走过来将顾映川拖走,可是已经晚了。
这番话已经喊了出去。
在寂静无人声的夜里,格外清晰。
黄锦推开殿门从外头慌忙走进来,同时还带来了一小股风雪,他拂了拂身上的浮雪,等到寒意化尽之后,这才快步朝着内殿中走去。
就见孟睢此刻穿着寝衣坐在软塌上,面容隐在明暗之间,瞧不出半点情绪来。
黄锦见此连忙跪在地上说。
“主子怎么还未休息?”
“外头喊得这么响,朕怎么睡得着。 ”
孟睢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只是转头看着黄锦询问:“黄锦,按照宫规叫宫门该如何处置?”
黄锦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答。
“回主子,无故叫宫门者,……杖毙。”
孟睢换了个姿势,单手托头地斜倚在软塌上,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道:“那便按照规矩来。”
黄锦身上的寒雪才刚刚化干净,便又急匆匆走了出去,对着守在宫门外的两名侍卫吩咐。
“你们两个拿上板子跟我来!”
而此刻武德门前的高喊声还没有消失,声嘶力竭地响彻在夜幕之中,顾映川现在已经察觉不到什么是冷什么是疼了,只是用尽全力地扒着地面,想要多在此留上一会。
身后的狱卒用力拖拽着他,指甲劈裂开来,鲜血顺着手指流出来,洇红了周遭的莹莹白雪。
那一直拖着他的沉重铁链,此刻倒成了最大的助力者。
“君不知民苦,是我们做臣子的失职,今我顾映川可不再见九月清雪,可百姓何罪之有啊陛下!”
眼下寝殿之中摆放了数个火盆,任由外头的霜寒再重也侵不进,孟睢依旧维持着黄锦离开的姿势,面前摆放的博山炉中飘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
在听见那句君不知民苦之时。
孟睢唇角勾起了笑,只是这笑比外头的冰霜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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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司礼监出来,身旁的福宝已经换成了进之,他让进之取了件干净的披风便打算送去给顾映川。
若是人已经离开了东厂,那便再让人送去极神观。
可两人走到半路,便听见了前头传来的声响。
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进之显然也听到了,朝着前头望去出声猜测:“好像是打板子的声音。”
打板子?前头便是陛下的寝宫了。
有谁会在这里惩罚宫婢。
两人心中揣着疑惑,脚步加快,可等他们看见武德门前的情景后,还是被那刺目的红扎了眼,顾映川整个人趴在地上。
身边站立的两名侍卫再不断高举手中板子朝着顾映川身上重重打去,仿佛要将寸寸脊骨打碎,成了粉祭给天地。
不管板子落在哪,死得有多难看痛苦,反正人打死就成。
顾映川整个后背已经血肉模糊了,身上的囚衣不过才刚刚换上就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温热的鲜血将周遭的雪片融化染红。
在莹白一片中触目惊心。
“住手!”
进之高呼着阻止,便同着谢明之一起快步跑了过去。
他对着那两名拿着板子的侍卫出声质问:“这犯人是要送去极神观的,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侍卫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黄锦来。
在见到黄锦之后,进之面色一白,心下了然。
黄锦是皇上身边的人,黄锦出现便是奉了皇上的口谕,他职位不比黄锦,先恭恭敬敬喊了声黄公公后才询问。
“黄公公,陛下不是说要将犯人送去极神观吗?现在怎得?”
黄锦扫了眼一旁的谢明之,这才对着进之说:“犯人在路过武德门的时候胡乱高喊,惊扰了陛下,咱家这才依照宫规将人杖毙。”
话音落下,他不再去看进之,对着一旁的侍卫嘱咐。
“你留下来,等看着人咽气死透了再回去。”
“可不能让人随意将罪臣的尸首带走。”
黄锦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眼谢明之,话有所指,这才抬步离开。
而谢明之仿若没听见两人所言,对此毫无反应,实际上在他看见血肉淋漓的顾映川那一刻,便听不见半点声响了,气血上涌耳畔嗡鸣,只觉得天翻地覆,恍若噩梦。
他将那准备好的干净披风抖开,盖在顾映川的身上。
小心翼翼地将顾映川从地上翻过来,唯恐碰见哪块伤肉。
可还是来晚了,心口还在轻微起伏着,但人确确实实已经奄奄一息了,哪怕面容朝下此刻也满是血污。
顾映川不知在此地挣扎了多久。
看见这般的顾映川,他只觉得眼眶酸胀,哑着嗓子唤着顾映川。
只是唤得不是顾大人,而是顾映川的表字。
“……子平,顾子平!”
他弯腰俯身将耳朵凑到了顾映川的唇角旁,尽可能地将从顾映川口中发出的半点声响都听进去,颤声询问。
“子平,此去浙江你究竟都知道了什么?你将事情都告诉我,……我定不会让你死得不清不楚。”
听见谢明之那句顾子平之后,一直都闭着眼睛没有反应的顾映川,这才有了反应,开口费力地说。
“温澜,……你帮我,帮我把脸上的血洗干净,我不想……死得这般狼狈。”
“好。”
他出声答应阖了阖眸子,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滴落,将面前的雪面灼出一个洞来。
谢明之跪在地上,双手捧雪用掌心将雪给捂化了,这才用着那点掌心雪水给顾映川仔细地擦拭着面容。
顾映川一路装疯卖傻来到京城,为的便是在武德门前说出这一番话。
此刻便是无了生气,面上也是含着笑。
尽人臣所尽之能,顾映川无悔,无憾。
手指在风雪冰霜中被冻得通红,顾映川的面容也在逐渐干净清楚起来,他看着面前的顾映川,这才陡然发觉顾映川一点都未改变。
在国子监的时候,他便跟顾映川说过。
“你性子刚直,有些话贸然说出去难免遭人挂恨。”
然,顾映川只指着嘴同他说。
“人长了嘴便是用来说话的,若有一天有口不能言,不如让我死了。”
故而在入宫之前,他曾去见过昔日的好友顾映川一面,身上的孝服还未去,便隔着街道保持着距离抬头对顾映川劝阻 。
“我此次进宫,你一言都不能发。”
“只当我们从未相识。”
彼时,顾映川攥紧了藏在身后早已写好的文书。
倒真是遂了他的那句话,一向直言不讳的顾映川,至死都未将浙江的事情告诉他一字。
那准备好的披风已经被血污给弄脏了,他便将自己的脱下来盖在顾映川的身上,身上披盖着两件斗篷,躺在地上面朝夜空,无愧天地。
他从地上起来,看了一眼顾映川,转而对着进之说。
“把冯跃的供词拿来,我要去见陛下。”
再抬头,眼底涌上了同顾映川临死前一样的决绝。
冯跃比顾映川早到十日,本就是在给他选择。
是祭声名保全自己做一个好奴婢。
还是彻底以身饲暗,将大昭官场这滩死水搅起来,自此便再不能置身事外。
而现在,他做出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