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的爷爷曾官拜内阁首辅,云家和谢家乃是世交,但谢家出事之后的三日,云家便明哲保身和谢家撇清了关系,云岫便进了宫。
在此之前还在午门外骂了谢明之四千字的檄文,彻底与谢家断了个干净。
未入宫之前二人还算得上是兴趣相投的朋友,现在他和云岫的关系说朋友要远上许多,就算说陌生人也要避上三分嫌。
云岫进宫那日起两人的名字便不能摆在同一处了。
谢明之在殿门顿了一瞬,这才推门走进去。
两人是在外殿行事的,刚一走进去便看了个清楚,所幸身上都有遮挡,那股迷乱的味道还未消失个干净,落在谢明之的鼻翼间,激不起半点涟漪。
万盛帝自软榻上起身之后,软榻上便只剩下一个面色苍白,玉面花容的柔弱女子,云岫眼角还挂着泪,面上残存的潮红未完全褪去,长颈上的痕迹便是努力去遮挡,也十分显眼。
她快速低下头不去看谢明之,披上外袍便在一旁宫人的搀扶下缓步朝着内殿而去。
此刻那无了遮挡的衾被上,露出几滩鲜红的血。
他扫了眼便收回了视线,犹豫几息还是走到了案几前弯腰将袖中的药膏拿了出来,放在矮桌上,对着一旁的宫人嘱咐:“玉湎,给你家主子上药。”
云岫到底是个只懂诗经的闺阁小姐,从未争过什么,斗过什么,进宫之后便想用小日子逃避侍君,但哪有人一整月都是小日的。
后来皇帝算准之后,便专挑了小日子前来。
皇帝穿上外袍之后,便在宫人递上的铜盆中净手,对着身后的谢明之状若不在意地询问:“今日怎么回来得那么晚?”
将擦拭完手的棉布丢回去了铜盆之中,惊得盆中水溅出来不少,转过头来就看着他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跑去黎骞家里当奴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皇帝语气轻松中带着笑,恍若开玩笑一般。
却是句句在往谢明之的心头戳。
是在提醒他,无论去哪也只有做奴婢的份。
谢明之面色不变,就连系在下巴处的系绳都没有晃动一分,垂下眼睑,微敛眸光,轻声说。
“回宫时恰逢雨水紧了些,便在府上耽搁了些时间。”
这番说辞,但凡与谢明之相识超过一天都不会相信,若是一场雨就能拦住他,他就不会将自己逼到今日的境地中,便是一旁端铜盆的宫人也能听出这句话中的敷衍。
仅仅只是为了回答皇帝的话,不至于让他的问话落了空。
除此之外,毫无作用。
皇帝看着低眉俯首的谢明之,突然上前几步走到了谢明之的跟前,两人距离极近,他顺着谢明之的鼻尖看下去便是那规规矩矩的脚尖。
视线重新放回谢明之下垂的眼皮前,突然开口:“内阁今日将南下巡盐的人选好呈了上来,是翰林院的顾映川。”
“顾映川和季奉是同乡,你说这个时候他们举荐顾映川是何意?”
季奉乃圣祖德皇帝时的权臣,圣祖德皇帝便是当今陛下的父皇。
季奉早期为陛下肱股之臣,后期贪赃迂腐,手下众多门生都极为贪弊,圣祖德皇帝打压季党,但念及季奉年迈早年有功便只是撤了季奉在内阁的职。
季党现在依旧存在,有清廉之辈,也有贪赃之徒。
想要彻查极为麻烦。
“他们是真的看中了顾映川的才能,还是因为他与季奉是同乡?还是他们想将朕的国库敞开任由季家随意拿取!”
最后半段话万盛帝咬得极重,已经动了气,俨然对于浙江的事情已经起了怀疑。
话音落下,伸手便将一旁的铜盆打翻在地,连带着里头的水都洒了一地。
迸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谢明之刚刚换好的衣袍,吓得殿中的宫人连忙跪倒在地。
季奉已经倒台,但浙江还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是季党毫不畏惧,还是京师中还有人护着他们。
万盛帝缓和了一下情绪,转头看着谢明之继续问:“朕记得你同顾映川同年进士及第,他这个人如何?”
眼下终于有了一个他能回答的问题,眼皮再次往下垂了垂,先将袖中的干净帕子拿出来双手递到皇帝的跟前,等万盛帝接过去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他这才继续说。
“奴婢与他并不相熟,多年未见,现在更不知他脾性如何。”
万盛帝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谢明之还要说些什么,但内殿中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是瓷器打碎的声音,随后便是宫人的惊呼。
“娘娘!”
万盛帝抬步进了内殿,便看见云岫整个人连带药瓶都摔在了地上,药瓶碎裂开来,锋利的碎片将云岫的胳膊给划破了,当即便见了血。
人还一句话未说,外头的谢明之已经跪在地上请罪。
“奴婢照顾不周,害娘娘受伤,愿自领仗二十。”
万盛帝并未多言,只是说:“出去吧。”
殿门开了又合,等到谢明之彻底离开之后,万盛帝这才低头看着已经被宫人搀扶到床榻上的云岫,出声询问:“没拿稳?”
云岫唇上几乎毫无血色,扯出一个笑来摇摇头说。
“妾太疲累了。”
·
皇上并未发话,但谢明之回去后还是自领了二十的板子。
夜里起了凉风,进之端着汤药从外头走进来的时候被灌了满满两袖子的冷风,冻得人发颤,他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来之后,便连忙将房门合起。
不给夜风一丝吹进来的机会。
屋内的床榻上谢明之已经褪去了衣冠,只穿着一身中衣趴在床上,面色并非疼痛失血的苍白,而是不正常的微红,让本不明显的唇色变得极艳。
眉眼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更显柔和,尽管皮开肉绽,谢明之此刻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平和放松。
便是趴在床上也依旧没有歇着,手中捧着进之看不懂的古书。
在外头淋了这么久的雨,回来又结结实实挨了二十板子,便是石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谢明之回屋便发了高热,进之离开的时候明明嘱咐好了谢明之好好休息,可回来之后依旧在看书。
进之也只得无奈得叹口气。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知道是进之便毫无顾忌地说了起来。
“顾映川性子刚硬,眼中容不得沙子,是个将志气都写在脸上的,内阁举荐他想必也是因为这一点。”
但陛下已经有了阴刻之相,却不愿意信。
进之并未接话只是将手中汤药放在一旁,随后给谢明之上药,刚刚换好地绷带现在已经被鲜血洇透了,他皱眉提议。
“我让人去给黎大人送个话,明日便不去了吧。”
然,谢明之却无所谓摇摇头。
“无妨。”
他伸手拿过一旁的汤药,还未递到嘴边突然想起什么,动作一顿,对着身侧的进之问:“我让你送的信送出去了吗?”
“送去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这才放下心来,然而刚刚将汤药放在嘴边,嗅着那清苦刺鼻的中药味,突然想了什么,微微侧头对着进之吩咐。
“同样的汤药给大理寺卿府也送去一份吧。”
两人淋得同一场雨,断没有一人高热一人康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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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烛不知何时燃尽已经灭了,黑暗中时不时响起一阵的咳嗦声。
黎恣躺在床上眉头皱在一起,难受至极,只觉得体内仿佛有火烧,但整个人又十分冷,她翻来覆去抱着衾被,嘴里胡乱喊着。
“娘……”
声音嘶哑,语气中是浓浓的依恋。
烧得厉害大脑已经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了,随便抓着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便抱住不撒手,当成了自己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