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绣坊中出来之后,谢明之看着黎恣去了三家酒楼吃了个肚圆儿才出来,一路走走停停侧目打量街边的铺子,步伐轻松自在,眼下才有些像黎恣口中说的“玩”
他原以为黎恣好不容易逃离了黎府,会在日头落下之前寻个马车出城。
却见黎恣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黎府。
只是眼下黎府外停着一辆马车。
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黎骞早就回了府上,正脸上赔笑地送一名中年妇人出府,江氏也跟在一旁。
在瞧见那妇人模样之后,黎恣忙转身想要寻个地方先将自己藏起来,刚一转身便看见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谢明之,自以为自己逃跑计划天衣无缝的人微微愣住。
耽搁这么会的功夫,妇人的马车已经驶走了。
马车驶走后,黎骞看见了之前被马车挡住的黎恣,脸上的笑渐渐隐去,转而换上了不悦和愠怒。
江氏自然也看见了一旁的黎恣,黎骞一句话未说就直接甩袖进了府,江氏带着黎谧走了过去,先是弯腰行了一礼,低头对着谢明之道。
“今日有劳掌印了。”
谢明之伸手虚扶,微点头回了一句。
“夫人不必多礼。”
简单几句寒暄之后,江氏转头看着黎恣说:“意儿,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府了,掌印要一同留下来用膳吗?”
只是一句客气话,说得人听得人都没有当真,谢明之摇摇头,举了举手中一直攥着的檀木盒子说。
“就不叨扰夫人了,我放下东西就走。”
·
只是,黎恣回府之后,迎接她的不是江氏口中说的热饭热汤。
日头西移天色变暗,屋内气氛压抑。
黎恣站在屋内正中,黎骞坐于屋内正中的下座,将上座的位置让给了谢明之,一旁立着江氏和黎谧,众人仿佛将她给围了起来一样。
大有审讯的意思。
黎骞是大理寺卿,谢明之是陛下身边的人,这下宫中的人和朝中的人都有了,她想着自古以来应该还没有哪个穷凶极恶的犯人有如此待遇。
积攒在心尖上的怒火,此刻再无压抑的必要,黎骞右手重重拍打了一下面前的桌面,黑沉着脸对着黎恣怒道。
“我让你在屋内好好反思,你便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又私自跑出去!”
若不是黎恣无故跑出去,那齐府来人也不会扑了空,一群人等了黎恣许久,最后离开的时候黎骞还得赔着笑。
也不知今日齐夫人回去会不会误会。
黎骞平日便是不怒自威,此刻真的生起气来看着十分怵人,至少江氏是连劝都不敢劝了,但黎恣却不受半点影响,就像是没有看见了一样,直接伸手指着谢明之对着黎骞说。
“是他带我出去的,不过是念了半本书便讨懒带我出去!”
黎恣指着谢明之告状,语气也罕见地软了下去,带上一丝委屈,似是谢明之强行将她给带出去的一样。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到了谢明之的身上。
瞧着黎恣眼中故意为之的恶劣,谢明之的神情没有变化,这是黎骞的家事本同他没有关系,但今日黎骞这番话既然当着他的面说,便是有一半说给他听的。
他总得跟黎骞说清楚今天都带着黎恣去做什么。
“今日下午……”
可刚刚起了个话头,黎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急声打断:“今日下午我们一起逛长街去酒楼吃饭了!”
谢明之既然一直跟着她,说不定看见了在绣坊中的事情,她不愿意让谢明之将这些事情说给黎骞听。
话强行被人打断,他明白黎恣心中所想也并未继续说,只是对着门外唤了句。
“进之。”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长相俊秀沉稳的小太监,周身气质神态和谢明之有几分相似,一看便是经常跟在谢明之身侧的人,低眉敛目,双手托着那长长的檀木盒子,递到了谢明之的跟前。
“掌印。”
他伸手将那盒子当着众人面前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支毛笔还有一卷纸,在众人疑惑之际,谢明之声音传来。
“府上的笔杆大多是青竹所制,竹干有节用着不便,且……粗重了些。”
江氏下意识看了眼黎恣垂着身侧的手,黎恣的手确实要比寻常女子还要小上一些,圆润白嫩看着便格外讨喜。
“卖燕子笺的八宝阁制笔的手艺也算是不错,我便带着她去特制了一把牛角笔杆,只是八宝阁生意太过火热,便耽搁到了现在。”
八宝阁的燕子笺是明.宗皇帝夸赞过的,所以生意一直都十分火红。
此番话出口,黎骞心中的火也尽数消了,连黎恣用笔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可见谢明之对此事是上了心。
他将长盒的盖子合上,随后示意进之将这盒子呈到了黎恣的面前。
黎恣还未从谢明之三言两语就化解了黎骞怒火这件事情回过神来,就看见那盒子递到了自己的跟前,与此同时谢明之的声音也送了过来。
“你要的,拿着吧。”
“我何时要……”
她刚想反驳,但抬头对上谢明之的眼睛突然消了声,伸手一把将长盒子抓了过来,低头声音有些不自然地说:“……谢谢。”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句谢谢和这支笔没有一点关系。
外头的天色逐渐变暗,交代完这件事情后,谢明之道了别便起身离开,并拒绝了黎骞的相送。
外头降了小雨夜色更浓,刚一出屋子进之便打开了油纸伞,跟在谢明之的身后半步处,撑在他的头顶,为他挡去落在头顶的雨丝。
黎恣站在屋内犹豫了许久,等到谢明之的身影快要看不见了,这才仿佛下定决心一样,将手中木盒子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对黎骞丢下句话就跑着追了出去。
“我去送送他。”
人已经出了黎府大门,但听见身后愈来愈响的铃铛声还是停了下来。
雨下的并不大,等黎恣跑到谢明之跟前的时候,也仅仅是覆在额上的碎发被打湿了。
她跑到门槛前才堪堪停下来,看已经出了府站在台阶下的谢明之,气还未喘匀便急忙道:“谢明之,你明日不要来了,你不来我还能欢喜些。”
“我不来还会有旁人来,旁人来的话你会欢喜吗?”
谢明之并未回头就立在台阶下,还保持着背对黎恣的姿势,身上的衣袍染了水气变得更加垂滑,颜色也深了一些。
她看不见谢明之的神情,也不知谢明之这句话问的是否纯粹,只是说。
“左右你别来了。”
他并未回答只是微微侧目看着站在一旁的进之,吩咐:“把伞给她吧。”
便是不回头他也知道黎恣没有拿伞。
进之收起伞转身便要双手呈给黎恣,她看着面前沐在雨丝中的谢明之,知道自己在这儿是站不住了,不给进之走到自己跟前的机会,转身就跑了回去。
只是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
“明日不要来了。”
直到此时,谢明之这才回头,看着黎恣的背影。
此次并不急,黎府也有避雨的回廊,但黎恣还是从毫无遮挡的院中直接跑回去的。
等黎恣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进之也拿着收起的伞走了回来,轻声道:“掌印。”
“我们回去吧。”
他这才收回视线,与进之一同朝着马车走过去。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开伞的事情。
·
下午的时候吃了三家酒楼的特色菜,黎恣并不饿,晚饭的时候也只用了几口,外头的雨丝已经停下来了,只剩下还散在空气中的潮气还未散去。
雨雾虽然散了,但夜色实实在在地降临了。
天色只会越来越暗。
谢明之应当也回宫了,不知他明日还会不会来。
正在黎恣低头想着事情的时候,黎骞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菜渍,看着此刻因为沉默出神而显得分外乖巧的黎恣,轻咳一声说道。
“你的房间下人还未收拾好,今晚你便和娴儿住在一起,娴儿乖顺又是你的姐姐,你同她好好相处,向她多学一些。”
无意和黎骞再争吵什么,她完全忽略了黎骞后半句说教的话,将口中菜咽下去之后便说:“我不需要自己的院子,我住在我娘的院子里就行。”
她六岁的时候是从那个院子中出去的,现在回来也只认这个院子。
话音落下,江氏放下手中的碗筷对着黎恣,一脸柔和地笑着说:“那个院子许久未住人也需要时间收拾,若是不愿和娴儿住在一起,我便让下人将……”
江氏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黎骞给打断了。
“那个院子给下人住了。”
哐当——!
手中碗筷摔落在地上,她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黎骞,但黎骞神色如常并未察觉到自己这番话有什么问题,更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问题。
江氏还想要开口安抚,但黎恣已经先一步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抽出的是腰间的鞭子。
耳边是一阵叮铃啷当密集吵闹的铃铛声,伴随着下人的几声惊呼,等到黎骞和江氏紧跟其后赶到的时候,就见黎恣正拿着手中鞭子在胡乱抽打着东西发泄。
所有的下人都吓得跑了出来。
鞭子抽折了树枝,抽掉了院中晾晒的衣服,闹得一片狼藉。
挥舞鞭子带来的呼呼风声,和鞭子落下的脆响声让人心头惊跳不止,黎骞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黎恣攥着鞭子的手腕,怒喝道。
“你闹够了没有?你外公都将你娇惯成了什么样子!”
再抬头,原本黑白分明的乌瞳已经被攀上的血丝晕了边界线,此刻眼眶通红,她控制着眼泪又怒又恨地看着黎骞:“你既如此费尽心机想要抹掉关于我娘亲的一切,那你什么让我回来?”
“你就应该在我娘亲死后,把我推进大明湖里一同淹死。”
话音落下,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气氛窒息又凝固,黎骞低头看着黎恣,攥着她手腕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似是被气的。
黎恣不服输地抬头直直看着黎骞。
她这番话并非气话,只是把黎骞敢想不敢说的心里话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