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佳人似月

江斐转动空茶盏的指尖一顿,险险收住了力才不至于捏碎茶盏。

她收回手指垂下右臂,袖袍半掩住她不知是冷还是用力得发青的五指。

新婚前夜,落梅居中庭。

顾以寒的声线在江斐耳边跌宕不休。这几个字仿佛要钻进江斐的脑海里,掀开她的天灵盖去。

如果说前世的所有不幸,从识海秘境起都已暗刻下草灰蛇线的伏笔,那新婚前夜,落梅居中庭这师徒二人的苟合,便打板了江斐这破落余生的第一段高潮。

她静了很久,没有出声。

顾以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双眼血丝密布,却也未出言催促答案。

他在东华群山的那些时日,的确只看到了梦魇里?的新婚前夜。但前景的反反复复,江靖易的托孤,江斐丧父的哀恸,她宛如行尸走肉般的岁岁年年,交织成一道锋利的钢网,把?他的心翻来覆去滤了个血肉模糊。

顾以寒又重重地闭了闭眼,长久未得好眠,双眼的沉重酸涩几乎要逼出他的几分泪意。

促使他做出来陵应城蹲守江斐的决定的,却不是停留在新婚前夜的梦魇,而是他某次惊醒时,脑海里突然闪过的一道画面。

草木荒凉,夕阳西下的昏黄薄暮中,一座低矮孤坟背着光。那残破木碑上隐约的墓铭,依次读来,字字椎心。

江靖易之女,江斐。

他瞬间像是被当头棒喝,一向清明的中庭突然成了晃荡不休的大水缸,昏昏沉沉间理不清事情的脉络。

这究竟是梦魇里?电光火石掠过的一景,还是他自己没有意义的一隅臆想?

如果是预兆着另一世的梦魇……

顾以寒撑住额头,实在无法?理解。就算江斐身逝,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墓志铭上也不该留刻江靖易之女的谥称,应该写下顾以寒之妻。

更别说孤坟矮矮,残鸦作伴了。

他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江斐活着,他要赠她云鬓花颜金步摇,万千宠爱风光殊绝,江斐身后,他也必让她高?香祭拜,极尽哀荣。

他怎么会?让她如此孤零零。

或许也不是孤零零,他想起那座矮坟旁还有一座,但他未来得及看清墓志铭。

或许是他的?

但这也仍然无法?解释江斐的墓志铭。

她怎么会?不是他的妻?

这场天道欠了他万年的婚礼,是他身受了剥筋去皮剔骨剜肉万斧之痛,再?受锤魂炼神碎魄沸丹之罚,倾他所有,才换来的。

可是他没有办法?论证,因为梦魇就停在了新婚前夜的那个时刻,已经多日没有再?往前。

还有斐斐,她居然,真?的自梦魇异世而归。顾以寒想到这里?,心跳又重重的漏了一拍。

自她从识海秘境回来之后,性情大变,对待他神情陌生甚至于记尽厌恶。他起初还以为是今世她与苏又晴相处的不愉,想着或许解释清楚就无碍了。直到她斩钉截铁地对他说出退婚,痛骂他是污泥里的臭虫烂虾,至今对他都不假辞色。

联系到他那令人生惧的梦魇,他不得不得出这样的推论,这不是他臆想的世界,是江斐,真?实经历过的前世。

顾以寒不愿再深思。

空气仿佛凝滞了很久。

窗外?梆梆敲打的锤衣声也渐次歇下,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室内烛火燃烧发出的毕剥声。烛芯软塌,火光渐暗,却没有人动手去挑一挑灯花。

“你……”

“你……”

两人罕见的同时开了口,顾以寒忙道:“你先说罢。”

江斐也没勉强,她知道顾以寒想问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她嫁或未嫁,但这个答案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他只需要再?在梦魇里?多续一时半刻,便知道这个问题的无甚意义了。

这场夫妻,荒诞不经,有名无实。

但江斐不理解的是,既然梦魇已经行至新婚前夜,他不早该明了自己的心意了吗,又何苦千里?迢迢跑来她面前,作出这份悲切万分的模样?

难道他还要求得她原谅,求一个问心无愧了,再?去与他的卿卿爱徒,再?续前缘?

“退婚的文书,一并带来了?”

“退婚?斐斐,退婚一事,你不用再提了,我此生都不会?退的。”

顾以寒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斐斐,我真?的是……真心爱你的。若我顾以寒此生再?负你,则让我漂泊伶仃,身魂俱散,一生所愿皆不可得。”

江斐看着他脸上的认真不似作伪。愣怔之余,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他也真?敢说,修者的神魂俱散,不啻于凡俗界的死无全尸。若不是她不光重活了一遭,还从上帝视角纵览了全文,或许就真?的信了。

江斐的声线冷中带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你的意思是,不管是新婚前夜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都还爱我?”

顾以寒自然点头应了。

江斐觉得此景荒诞又可笑,她看着顾以寒,不知道口口声声说着深爱她的这个人,若下一刻入了梦魇,亲眼所见自己与徒弟的苟合时,又该如何?

“你的梦魇,有什么发作规律吗?”

“并不太有,几乎都是随机的,除了总是反反复复,整体上是往前推进的。”江斐愿意好好和他说话,顾以寒自然是有问必答。

“斐斐,我不想退婚。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若你愿意,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江川湖海走遍。若你不愿出门,就在东华群山,夜眠六尺,日食三餐,我都相伴。你喜欢剑,我陪你磨砺剑意,日月纵往,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的。”

江斐没有立马回答。她遥望了一眼窗外?,声音缥缈,似远似近:“你想跟,就跟着吧。”

她正想看看,若他在她眼前亲见自己的苟合,是否还演得下这情深不渝的戏。

留下这句话,江斐利落起身离开,留下了顾以寒独坐烛光里?,形单影只。

顾以寒摩挲着烛台。

烛光暖融,照得这一室明黄的暖光。它的明度在室内胜过了月亮,相距错落,光亮的强度便也有所参差。

但烛光只是烛光,月亮却永远是月亮。

顾以寒闭眼仰面,暖黄的烛光和冷月的清辉同时落在他面上。

他广袖拂过,烛光熄灭,只剩一捧清冷的月辉,斜照进窗。

……

江斐握紧向冥剑,从二楼沿阶而下,拍木说书的老先生已不在此处,角落处垂头坐了一个卖艺姑娘的身影,正拉着曲低低吟唱。

“……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去年今日东门东,鲜妆辉映桃花红。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注)

声音低低袅袅,只盘旋在了茶楼一楼。

江斐从茶楼的正街绕行到向海之跳窗的那条背道,沿着溪渠走出去老远,才在淙淙的水声中渐渐回神。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踌躇了一阵后,抚了抚剑身,轻轻唤道:“向前辈?”

“前辈,你在吗?”

溪涧上传来水漂的声响。江斐循声望过去,看见向海之正蹲在相近的对岸。

见江斐望过来,他便踏上半弯的石桥过来。

江斐唤向海之,但并不确定他一定就在。她从茶室里?出来就很想见到向海之,却又不想传递与他那些她自己都空空茫茫的负面情绪。

向海之负手行过来,向她递了一个油袋,里?面是小半袋沉沉密实的果仁。

“炒货铺的店家说这叫开心果,吃着脆咸香香的,好像确实有助于心情愉悦。”

江斐抓了一小把,看着手心里?自己现世爱吃的无花果仁,随口赞扬了一句:“店家还剥壳了,挺细心的。”

向海之揉了揉鼻子,“等得无聊,随手剥的。”

江斐刚把?手里?的果仁扔进嘴里,闻言惊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

“尚……向前辈,”江斐囫囵两口吞了下去,连忙道谢,“多谢前辈。”

之前在无空境里?,向海之虽然也照顾着她,但那是因为她被境界之力压制成了幼崽。

而且,江斐有些食不知味地想道,自从街头算过故人那一卦后,江斐就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坦然受着向海之的好了。

向海之一愣,拍了拍向冥剑的剑鞘,提醒江斐自己的剑灵身份:“与我说什么谢。”

江斐并没有把?他的暗示放在心上,就算不做剑灵,他也自有逍遥快乐的活法。

今夜茶室一番谈话,翻起她心中过往的腥黑巨浪。千丝万缕的愁绪压得她心思沉沉。

向前辈,为何对她这么好。

是故人遗泽吗,她是那个人的后代?还是她们性格相似,脾性相仿?

向前辈,是在她身上找故人的影子,亦或者前辈看她,其实只是对后辈普通的泽被呢。

不管如何,她希望能做些什么报答向海之,算是她借了月辉,也想回些萤火之光。

“向前辈,您之前说的重塑妖身……”

“啊……那个不急。”向海之悉悉索索又打开了一包蜜饯。

江斐:……

之前以此为约才愿意离开识海秘境的难道是我吗?万年天妖突然被美食勾走心魂是什么设定啊。

突然想起什么,江斐摸了摸储物手环,才发现向海之竟然是又逛了一次炒货铺。

仔细一看,十?几袋油纸袋环成一圈挂在了向海之腰间——全无了那份她初次见他的大妖风采。

给向前辈买储物空间果然得尽快提上议程了。江斐一边扶额想道,一边系下那些油纸袋放进储物玉环。

“前辈,之前在南市听说善宝拍卖行要举行什么大型拍卖,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我正想和你说这个。”向海之取出一张卷轴,正是善宝拍卖行为了宣传这次拍卖做的宣传卷轴。

并不如齐娇娇在万宝阁收到的卷轴那样十分精美,也没有炫酷的3d投影,为了性价比和大量的宣传降低了制作成本,但是也简单明了地把物象拓印至了卷轴上,一旁也做了详细的讲解。

按照拍卖顺序,编了差不多两百来号,据说拍卖盛会?要举行整整一天。

江斐翻了一翻,在储物一项里翻到了一个玉扳指。她在这一页面多停留了几刻,向海之也随意地瞟了一眼。然后他接过卷轴,刷刷拉到快最后,指着某个残片与江斐道:“这个东西,或许有点用。”

作者有话要说:注:此句出处,贺铸的《忆秦娥其一》

下一章明小可爱就要出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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