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曜的声线清冽,若有若无的孤幽冷冽感却使人从耳内至头皮都微微透着凉意,好听的同时也一并抓住了人们的心神,再浮嚣的心思经闻过这样的声音后也不由宁静下来,
但他吐出的话语却让场内变得更为沉寂,比原先还要静,修士们不约而同地彼此对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眼皮瞬间忍不住一颤。
莽松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手上一松紧抱住的剑险些落地,被他反手抓住后,看向自家师弟视线投递过去无声询问话语的真实。
铎曜微微偏头,额侧处墨色长发落下掩住少许侧颜,却掩不住他因为微薄怒意而泛出的惊人姝色,雪色肤上印下一缕墨发只让人眼处起痛才肯眨眼。
莽松迎着这样的师弟,脸皮紧绷了一瞬,由衷觉得连衡所说竟也有几分道理。
长纱遮掩怎么都能挡住几许风华,师弟此番露面不需多想就知道后面向宗门递请帖的大小宗门有多少,这之中必然有些发展迅猛的宗门不好拒绝。
不过莽松很快便抛至脑后,反正那些应酬之事交于大师兄就好,实在不行还有二师兄作为帮手。
“大衍天刑术,除了天机门门主还有谁敢用它?”
铎曜转首面色冷淡,眼眸因为怒意多了些亮色,手上动作一变虽不欲召出本命剑但寻常的剑也足以震慑住某些人,鸿剑宗最为普通的制剑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却散发出堪比神剑的锋芒。
极凛冽的剑意裹挟着锋锐霜寒的气势从铎曜身上铺开,他目光轻淡向四周督过,却因为那怒的对象不是他们,只让人本能瑟缩一下后目光忍不住在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上定了一会,心口微乱。
莽松离得最近,叹一声师弟过盛的容色后,心便一沉。
竟然是大衍天刑术吗?
他向下方看去,果然见到许多天骄看向宴朔的目光犹疑警惕,不管真假,心内影子已经落下。
大衍天刑术独属于天机门门主的密术,此术法极易伤及受术者的神魂根基,严重的神智混乱由此发疯修为尽废也是常事。本是害处极大的一个术法,因为只有天机门门主可习,而使世人放心不已。
神魂一说,玄之又玄,本身的重要性就注定了旁人不能随意碰触,更别说对其施术。
这个术法,除罪孽深重者不可受。
因为它被钻研出来时,就是为了刑这一字。
磨人神智,断人生念,替天.行刑,以示天刑。
天机门在几千前来避世不出后,几乎便只活跃在修士们的口中与古书记载中,亦或者是凡人们的传说中,只有极少数的一些修士才清楚天机门更多的隐秘与位置。
不管如何,天机门在升仙梯已断,世间暗浪汹涌的现在处于一个高不可攀的地位,修士们几乎将其奉之若神,只盼再得天机。
上天赐予一线生机,而天机门便抓住了这一线生机,以告世人。
但此时白衣修士面部覆上一层薄怒,手心中剑势待发,风姿无双剑意无双,仿佛口中所呼的不是那个高若神明的天机门门主,而是一个入不得他眼的普通修士。
众多修士面色复杂,他们不知道宴朔方才险些坠入大衍天刑术中,只是对铎曜这般略不容情的做法既莫名又瑟惧——如果暗处那个人真的是久不出世的天机门门主的话。
无人察觉,宴朔在铎曜的剑意愈发寒意迫人时,他面上神情虽无异样,但两只眼睛却在无声的变化。
一只眼眸幽墨翻涌,注视着铎曜的目光贪恋又欢喜,只要安静注视着就仿佛无甚遗憾。
而另一只眼眸沉沉墨色之中还有诡异血色微现,在黑与红的翻涌交错时,仿佛能在那微小的空隙中窥见那被藏匿极深的尸山血海。
两只眼,不同的灵魂,在看向挡在自己前方的铎曜时,却是一致的贪婪。
双眼墨色之中藏匿的细微差别,如果宴朔不想,谁都无法察觉。
铎曜若有所感,转首向后方的青年看去,也只看到一个耷拉着脸漆黑眼眸紧盯着自己的“大型狗狗”,还委屈的不行。
铎曜忍不住抿了抿唇,面上寒霜收敛了些,迟疑道:“为师不是故意的。”
等他发现时又气又怒,虽说那一敲只是为了唤醒险些坠入大衍天刑术的青年,但下手时带了情绪难免重了些。
铎曜眸光错开,心内不解。
“小家伙有什么好委屈的?”
宴朔另一只眼中墨色深处也涌上一丝血色,同化后的双眼更是看不出区别,身前的师尊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师尊的右手他昔日时常看过,修长如玉,苍白细腻。在他眼中这只手又美又软,适合把弄许多东西,玉器也好琴箫也好,却是不适合执锋锐冰冷的剑的。
但如今这只手真的拿起了剑时,宴朔唇角上扬不可抑止地笑出了声,只觉心口化开一片温热,恍如滚烫火流窜入骨髓,流过一处就是一滩温热。
宴朔笑意低沉又沙哑,他又没有掩饰的意思,一经传出就惹来许多目光。
他身处寒冰之中这许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仅凭一人无意的举动就能轻易融化这让他绝望的寒冰。
宴朔止住了笑声,语气复杂低声询问:“师尊,大衍天刑术只会对罪无可赦之人降下,那不露面的天机门门主是认为我罪无可赦吗?”
铎曜只当青年气极反笑,此番发问也不过是由心而怒罢了,右手抬起稍一用力,剑尖直指某个方向。
已过了些时间,他难得露出的怒意也散去没了痕迹,绝色姝华在他面容上绽开也抵不住纯澈眸中泛出的冷意。
铎曜轻笑一声,笑声中透着寒:“你身为我的徒弟,你之过乃我教之责。若真要判罪还轮不到旁人,我不承认,谁也不能说你罪无可赦。”
宴朔看着师尊五指紧扣住剑,绝对漂亮的眉眼中失了随性漫上寒意,白衣凌然吹来的风也在无声避让,他心内突然就生出极真实的委屈来。
你这般好,为何前世无你?
世人讨伐他,逼他以己身救苍生,可明明这世间于他而言无甚留恋,凭什么要他去救这无可救药的世界,他也想活下来去试着寻些让他暖心的存在。
他那般怕冷,前世你为何不出现?
宴朔几乎控制不住前世那些恨意怨怼与近乎空茫的无趣,全部对着铎曜倾泻而出,他甚至开始恨恼自己的分魂。
明明那也是他,甚至只是他分出的一缕无记忆的神识,可偏偏就能作出无辜模样肆无忌惮的去靠近这个人,分魂根本不知道他最深的恨是什么。
无人爱他。
可当前方的师尊冲他轻轻弯眸一笑以作宽慰时,宴朔又什么脾气都没了,乖巧地露出柔软处任对方抚摸。
迟些没关系,今生有你也足以。
铎曜觉得青年约莫因为此事心中受伤,试探地安抚一笑后,犹豫揣摩了下方才的感觉——似乎对方正往外踹的爪子收了回去。
无辜眨眼疑惑一瞬,铎曜转首看向剑尖所指之处,语气淡漠道:“还不出来?”
眼见着白衣修士手中的剑正蠢蠢欲动,剑尖所指的下方那处的修士们连连后退,面露惧色。
那人满身风华夺人眼目,这一剑所携剑势也甚为压人,他们一点都不愿与这一剑对上,心内苦叫不已。
那位不知孰真孰假的天机门门主,您老高高在上总不至于要连累他们这些小角色吧,该出来时还是要出来的好吧!
悟辛见铎曜面无波澜,似乎未曾看见下方的那些修士手指微动就要出招连忙出声:“且慢!”
说完他立刻低头,不管对方会不会看过来,他都不敢与之对上,在这人面前佛眼的开启是不受控制的。
悟辛握着佛珠的手速加快,努力平静道:“道友三思,许是有人冒充抑或其他原因,总不好贸然出手。”
莽松哼笑一声:“宴朔那小子天赋比你所想还有可怕,若他真想作恶,你也只能暂撑几年便会落败于他。”
对上莽松悟辛镇静许多:“不知莽道友想表达什么意思?”
铎曜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师兄的意思是,宴朔以前不会作恶,日后也不会作恶。”
他说完不欲再看悟辛面色,转向剑尖所指方向眸光微冷:“能在我的眼下施出大衍天刑术的,修仙界有此资格的也只有一人。”
“除了天机门门主,不作他想。”
铎曜话中透露许多隐秘,但此时气氛紧张,竟无一人听出话外之语。
不熟悉他的人听闻此言,只觉这话实在嚣傲,天机门作为隐世宗门实力一向不俗,那天机门门主不用多加考量定然位列修仙界前几,而他话中意思这天机门门主是逊于他的。
若是旁人,他们自然投以鄙笑,但换成这人,他们憋了许久也只寻出一句尚是轻狂。
夏淼璐纤纤玉手半遮红唇,眸光闪个不停,望着铎曜时满是溢彩,觉得这人护短的性格真是让她喜欢得不行。
她撇了一眼铎曜身后的宴朔,眼眸中有东西变幻,灵光闪烁显然在动用着什么秘法。
而后灵光散去,她嫌弃地移开了视线,又是一个黑心家伙,可怜了她冰雪剔透的美人总是被这样的家伙惦记着。
莽松无条件支持自家师弟,纠了把胡须附和道:“师弟你且动手,后果自有鸿剑宗为你担着。”
几人欲阻,几人旁观,铎曜只静静看着剑尖所指之处,又轻声开了口:“你该知道的,我一旦出剑可不会简单收场。”
话无主语,却有人听。
这把剑虽不及本命剑那样让仙界瞬间就能感知到他的位置,但他以己身蕴至整个仙界的仙力中所含剑气也会惊动那些家伙。
以那几个家伙的脾性定然会叩问九尊山,而得不到他回应的他们必然会不惜代价来到修仙界,到那时失衡的两界只会引来更多隐患。
抛去这些旁的影响,无人抵得住他的一剑。
一旦他真的想出剑。
随他语毕,剑尖之处灵光炸开,上空风云变幻久不停歇,微弱风势在逐步增强。
有什么恐怖的力量在缓慢酝酿,这下不管修为高低,修士们都察觉到这一剑的不凡,顿时噤声脸色发慌。
铎曜面色平静似乎已无多大火气,但方才怒意微现时他也是真的动了怒。
宴朔天命之子的身份迟早会被天机门卜算到,铎曜心中早有预期,但不知他们卜算到了什么,竟使了手段刻意在天骄大战上对宴朔出手,想要一举毁了他毁不了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受到大衍天刑术的天骄,就算有鸿剑宗的庇护也拦不住人心叵测,纯粹的力量有时是止不住流言的。
团团曾转告天道所言:“杀了天命之子。”
而天机门如今所做也正如天道所言,杀不了就先毁了,一个被毁了天骄日后甚至不需要天机门动手。
铎曜心中极少生出冰冷的戾气,此刻心情却很是不喜地展露锋芒,他的出手是对各方的警告——包括天道。
你们要杀,他偏要护着,传奇级系列任务由他接手,就要按着他的喜好来完成任务。
他要究其根源,他要袒护天命之子,那么谁都不能动天命之子。
铎曜身为时空总局最顶尖几人,从来不是什么好拿捏的性子。
他愿意耗费时间看护天命之子,便已将其护在羽翼之下,除非对方生来就是毁天灭地的恶,否则他不会做出一剑斩杀的举动来护住这个世界。
“我要袒护,那么谁都不能动。”
宴朔摸了摸耳朵,眸中邪戾一闪而过,阴冷中却是团着一抹暖色的。
也许,这于他而言也是一种眷顾?
就在所有修士以为无人出现,这一剑终会斩出时,异变出现了。
先是那威势极重的剑尖似被某处莫名的力量围裹住,剑意依旧惊人却不再给他们那种直面惊心之感,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与剑势对峙且处于下方,但最终还是抵消了大半凌厉剑气。
还不等他们松口气,铎曜微偏了下头唇角微弯,本是姝艳之景却也蒙上一层霜色透着寒气,他眸光在对峙时身上突然添了许多福运与灵光的宴朔上停了一瞬。
如此浓郁,能维持极长一段时间,再怎么说修仙界中无形的运道一直与未来的仙途息息相关,而这种程度的福运天机门想必也耗了一番功夫,铎曜心知这是对方的示弱与卖好。
他眸光微敛轻吐了一句话后,就随手收了剑,风云平息风势渐缓,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但那句话是——“鼠辈。”
*
天机门主殿,八位长老围坐,天机门门主位于中心,九人双手掐诀与另一边对峙,而上空映射万物的水镜高悬其上。
时间一长,他们额际冷汗冒出,天机门门主虽无冷汗眉头却皱了起来。
最后,对峙出了分晓。
长老们神情狼狈,天机门门主面色不变,似早有预料。
“鼠辈。”
又轻又冷的一句话,话主人微薄的怒意也在这轻淡到其实没什么力道的话中传给了听者。
天机门门主轻轻勾了下唇,什么都没说。
“哗啦”一声,天机门主殿之中观测万物的水镜轰然碎开,内里的景象瞬间化为虚无。
有长须飘飘的长老脸色涨红想要说什么,在门主不带感情地扫过一眼后纠结许久才道:“这人究竟何方神圣……日后天机门该如何自处?”
被人当众打了脸,还要装作无事发生。
天机门门主眸中沧桑,生得却是青年俊美模样,可惜眉眼冷淡白发披背不言不语时毫无半点生气,比之冰雕还要冷寒。
天机子面露疲色:“散了吧。”
他看向已经碎了的水镜略出了会神,叹道:“那人自然是惹不起的存在。”
何其有幸,何其不幸。
天机子目光悠远仿佛看到极远的日后,冰雕般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解脱的笑意,笑意细小微淡无人察觉。
长老们与天机门门主有着最为本质的区别,历代天机门门主都唤天机子,上上下下偌大的一个天机门只为天机子一人而存在。
天机子可以高高在上,天机门却不行。
门主发了话,长老们态度恭敬离了主殿。
殿门关上,长明灯久亮不熄,灯火辉煌却极为空寂,天机子阖眼此间便只余一片昏暗。
他没有动,也不能动。
*
四周寂静。
修士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吭声,这是大能级别的对战,不是他们能随意评判的。
温农等人重重喘出一口气,脸色发白。
对面可是天机门。
修士们看向天边浮开的红霞不知作何感想,却以惊骇占据首位,许久才勉强回神看向垂敛眉眼安静坐下的白衣修士,明明身着白服看在他们眼中却满蕴灼灼风色,呼吸都轻了许多生怕惊到这人。
即使这人方才仅凭一己之力便让天机门服了软,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强势,却也生不出什么恶念,只是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青年身上时目光就复杂许多。
自古有记载:天机门出世,天降红霞示喜。
独一份的特殊也彰显着天机门独一无二的地位。
从天际铺开的红霞渐褪,风波平息,脑中冷静下来后许多修士回神捋了一遍经过,在铎曜身上描摹多次才捋到后面记忆。
于是,数人僵住。
鼠辈?
莽松神经再粗大也不由抓了把胡须,又忍不住干咳几声试图开口:“师弟,这?”
直接骂不太好吧,有损师弟形象,若是不开心的话……莽松微妙地沉默一瞬,发现还是将气出了较好,不然堵在心口恐会生出病来。
铎曜方才一剑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这具身体到底只是一个分.身,撑过那段时间后,勉强按耐下的身体反应就一个接一个外显了出来。
他偏了头,手掩住了半张脸,垂下眼帘时浓密睫羽颤了又颤,强势散去便露出点病中的脆弱意味,他还是没忍住低咳了一声。
在铎曜轻咳过后他的身周仿佛凝滞一瞬,外界的喧嚣传不到这里,有那么几息只有铎曜低低的咳声绵绵不断。
莽松慌了神,方才想说什么也忘了个干净,连走几步满是忧心道:“师弟,你身骨是不是受不住方才的蓄势,若是熬不住——”
不如先回鸿剑宗。
铎曜自然知道莽松会说些什么,止住咳意抢话道:“我无事,空间内二师兄给我备了许多丹药。”
话音刚落,喉间瘙痒胸口发闷又是一通咳嗽,轻轻碎碎的咳声响在几人心口,引得他们眉尖忍不住跳了几下,后面皱着不语紧盯着铎曜不放。
莽松见着师弟自从开始咳嗽就如止不住一样一声又一声,心里瞬间就慌得不行,眼巴巴苦着脸看着铎曜,俊朗的脸快要皱成一团。
夏淼璐没接触过如铎曜般病弱的修士,明明方才还是一剑可断山岳的模样,现今就时日无多的感觉,她颇为无措道:“道友你可别强撑着,咳得我心都提着。”
铎曜不曾想到旁人也会这般受他影响,略带歉意地朝女修笑了一下,却见其更加紧张了些。
铎曜略感茫然。
夏淼璐笑意柔媚,心内对着这人很难放下心来,面上也不由带出几分紧张神情。
这人咳着面容上的病气就仿佛失去了限制,一层层地就开始蔓延叠加,如玉般温润白皙的肤色透着苍白的冷意,极好看的眉眼也似染上点倦色,安静垂掩着硬是让人心中生出点疼意来。
她说话从未像现在这样干涩,艰难道:“道友如若撑不住还是先离开休息一会?”
铎曜摇首,对着这些好意面色温和,转向莽松不由重复道:“我真的无事,一会就好。”
时候到了,代表天骄大战开始的鸣钟声响起,方才出现的插曲似乎就这么翻了篇,无人去深究。
也没人敢去深究。
铎曜看向身后方才就一直沉默的宴朔,想了想鼓励地笑道:“加油,争取夺得魁首。”
宴朔突然伸出手摊开,手心是一个小巧玉瓶。
“吃药。”他平静道。
铎曜:“……”
铎曜平静道:“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