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随风而动,灯下看美人更添绰约风姿,元夕灯火映照在江梦枕脸上,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为他渡上了一层蜜糖般的柔光。他比以前长高了一些,身量还是那样清瘦,穿着一身水绿织金箭袖冬装,系着藕荷色披风,衣料在灯下也隐隐发着光,如此的容貌衣着,无怪乎齐鹤唳挤在千百人中,还是一眼就能看到他。
齐鹤唳痴痴地向江梦枕走过去,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胸中澎湃的情愫仿佛是山间涌起的滔滔云雾,没走几步、隔着人群,只见有个同样系着披风的男子自然地站在江梦枕身边,两个人并头看着一张灯迷,时而笑着低语几句。
“了不得,那是谁家的少爷公子?这摊子上的灯谜让他们猜出了大半,真是厉害!”
“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才子齐凤举、齐大少爷!”
“怪道呢,眼看着就要把那盏当作彩头挂了好几年的琉璃水晶灯赢去了,老板的脑袋上可要冒汗喽!”
原来,江梦枕是和他大哥一起出门看灯的,人们瞧着这一对璧人,谁不赞一声般配?他们出双入对、神情亲密,齐鹤唳怔怔地想,江梦枕这些年来,一定没有再把大哥关在门外......那些写着情诗的香囊,没有自己从中作梗,齐凤举终于可以亲手交给他,或者、亲口说给他听。
重见江梦枕的喜悦之情,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胸中激荡的云雾化成了倾盆之雨,心口比凝碧池中的寒水还要冰凉。他本以为自己长大了,学了一身本事、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江梦枕身边,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个自惭形秽的顽童,心中满怀丑陋的、无法解脱的嫉妒。
人群里传出一片欢呼,齐凤举说出最后一个灯谜的谜底,在老板如丧考妣的脸色中,伸手摘下高悬的琉璃灯,递向江梦枕,在众目睽睽之下,江梦枕垂下眼眸接过了那盏灯,围观的人们又发出善意起哄的笑声。
齐鹤唳知道,对于江梦枕那样守礼的人来说,这个一递一接的举动已经代表了太多的意义。他突然觉得自己回来的太晚了,与江梦枕错过的这三年,也许会让他后悔终身。小时候,他尚懵懵懂懂,不知道那些哀愁苦闷都是为了什么,现在他终于懂了,江梦枕只会属于一个人,他如果想得到他,就必须和大哥、和所有人去争去抢。齐鹤唳紧握双拳,他多想冲上去砸了那盏灯,带着江梦枕逃到罕无人烟的山上去,让他一辈子只守着自己,但齐鹤唳心里很清楚,江梦枕绝对不会和他走。
这一场隐秘而漫长的暗恋,从头到尾只是齐鹤唳一个人的事,他甚至不敢让江梦枕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怕从心上人脸上看到和别人一样的鄙夷不屑,他只能沉默地奢望、沉默地失望,然后沉默地离开。
江梦枕提着光华耀目的琉璃灯,无意瞥见一个背影,那是个高挑清健的少年郎,他逆着人流往外走,在欢悦的人群中显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江梦枕不知为何有些在意,他发觉那个人走得很慢,仿佛希望有人叫住他似的,四下里有无数嘈杂的声音,那男子都没回头,到底是这样一步步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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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痕捶着小腿坐在街边,几个游手好闲的登徒子围着他搭讪,朱痕抱着莲花灯高傲地不理睬,任他们涎着脸买了好几盏新鲜花样的灯来讨他欢心。
“小哥儿,你手里的灯也太旧了,这样的莲花灯早没人要了,”一个阔少模样的人调笑道:“你给爷笑一个,这盏和合二仙灯就送给你,要二两银子呢,怎么样?”
朱痕“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结果那边又凑上来一个人,“我这盏西厢美人灯要五两,你让我拉拉小手,如何?”
朱痕被他们烦得够呛,站起身想要离开,这伙人却不依不饶起来,一边拉扯着他不让走,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他不识好歹。
“不识货的下贱东西,把这破灯当宝贝!”一个人夺过莲花灯就要踏碎,朱痕急了眼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很快不敌被人压在身下,那伙人都凑上来互相使个眼色,猥琐地商议着要把他拖到暗巷里去。
朱痕又惊又怕,惊恐地向人求助,可哪有人来趟这浑水、惹祸上身?正在绝望之时,他突然看见齐鹤唳目不斜视地从旁经过,赶紧放声大喊:“二少爷...鸣哥儿救我!”
齐鹤唳脚下一顿,眼光扫过面色嚣张的一干人等,而后又看向眼泪汪汪的朱痕和残破的莲花灯。
“识相的滚远点!”这些人被驻足之人淡淡地看了一眼,感觉像被寒风刮了一下、心中一抖,但转念想到双拳难敌四手,他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
“别他妈碍大爷的好事,毛没长全就学人家英雄救美?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这“配不配”的挑衅一下子戳到齐鹤唳的心管子上,令他酸涩难受至极!齐鹤唳平生最恨这种质问,从出生开始,他就在被齐夫人、周姨娘反复地强调告诫他的“不配”,在遇到江梦枕之后,他又一次一次地问着自己,直问到今夜,他自知仍是“配不上”!
冷冷而立的男子倏然动了,他小豹子般扑过来,举起的拳头不快不慢却怎么也避不开,齐鹤唳的招式没什么花哨的技巧,他也不大吼大叫,只沉默地透出一股狠劲儿,拳拳到肉发出骇人的闷响。
虚张声势的的登徒子们痛呼着倒了一地,齐鹤唳踏在其中一人胸口上,漠然地低头问:“我配吗?”
“大侠饶命!”那人呕出一口血,“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齐鹤唳不为所动,又重复地问:“我配吗?”
“...配、配!求您抬抬脚......诶呦,您配我的八辈祖宗!”
“这下知道怕了?”朱痕拍拍衣服,捡起莲花灯,狠狠踢了地上的人一脚,“看你们还敢欺负我!”
“不敢了、可不敢了,您这小情郎下手也忒黑了...”
“你...你胡说什么!”
朱痕红着脸溜了齐鹤唳一眼,他却看着他手里的灯,缓缓道:“已经坏了,还留着干什么?”
朱痕嗫嚅着说:“我舍不得丢,到底是个念想。”
他对江梦枕的感情岂不正如这盏莲花灯?虽然已经破碎无望,却舍不得抛弃,到底是个念想......齐鹤唳长叹一声,旋身要走,朱痕忙道:“诶,你不送我回去呀?”
“...那走吧。”
朱痕暗自欢喜地走在他身边,月下灯前,两人各怀心事、一喜一忧,倒把这京城元夕的繁华夜景全都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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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着这盏灯发愣,”碧烟服侍江梦枕睡下,伸手在朱痕额上一点,笑着说:“平时连碰都不许人碰,怎么还给摔坏了?”
朱痕偏过头去不理她的打趣,没一会儿却又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主动搭话道:“碧烟姐姐,你知道么,二少爷回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多久都没信儿了,不是误传吧?”
“我亲眼瞧见的,”朱痕有些得意地说:“我还和他一起去朱雀大街了呢!”
碧烟随口道:“是吗,他一回来就来找你呀,你们还真是要好呢。”
“我们...我们......”朱痕轻咬着唇,半晌后才细如蚊蚋地说:“确是很好的...”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碧烟回话,仔细一看,她早躺在床上睡熟了。
第二天,江梦枕也听说了齐鹤唳回来的消息,他等了好几日竟没见着人,不由暗暗奇怪,与碧烟道:“鸣哥儿这孩子,出去几年就和我生分了?”
“说不定是一时忘了,您若想见他,我叫朱痕去请。”
朱痕正愁没理由去找齐鹤唳,此时听了一耳朵,扭身就跑,“我这就去!”
齐鹤唳踏进听雨楼时,江梦枕正拿着白玉梳子给云团梳毛,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很轻地说:“梦哥哥,我回来了。”
他抬起头,意外地看到一个身材修长、气质冷峻的男子,和记忆里那个脸上带着婴儿肥的孩子一点儿都不相同,江梦枕眨了眨眼睛,不敢确认地问:“是...鸣哥儿?”
小猫从江梦枕怀里跳下来,对着齐鹤唳竖毛哈气——连他亲手救回来的小猫都不认得他了。
“呦,我的老天,这是二少爷?”碧烟端上茶来,眼睛上下打量着齐鹤唳,惊异道:“俊得我都不敢认了!”
“碧烟姐姐,是我,”齐鹤唳微微一笑,“你们这几年...过得好吗?”
“很好啊,二少爷你呢?练武苦不苦?”
苦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朝朝暮暮无人相伴,自然是苦的,可他想到江梦枕便不觉得苦,“不苦,心有所念就不苦。”
碧烟顺着他的话道:“这话说的更让人心疼了,可想家了吧?”
齐鹤唳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掩饰般的端起茶抿了一口,故作轻松地问:“梦哥哥,几年不见,你想我了吗?”我一直在思念着你,那你可有偶然的一刻两刻,也在想着我呢?
江梦枕张了张口,对着齐鹤唳如今英俊逼人的面庞,他实在说不出来一个“想”字,在齐鹤唳沉沉的目光下,他莫名有些心慌,握着手里的梳子道:“二少爷长大了好多,不再是小孩子了......以后,还是叫我表哥吧。”
齐鹤唳呼吸一窒,他已猜到江梦枕待他不会再如从前,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重逢后的第一面,就被剥夺了亲密称呼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