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鹤唳身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其间江梦枕又派朱痕来送了几次药,齐鹤唳与朱痕年纪相仿,加之想从他那儿打听些江梦枕的事,一来二去两人熟识不少。
“我们公子待你倒是好,”朱痕坐在炕沿儿,晃着双腿道:“你大哥去听雨楼,十次有八次都见不到面的。”
“哦?”齐鹤唳心中窃喜,把周姨娘的零嘴儿掏出不少推给朱痕,“你吃这个,不要客气!”
“你人真好,”朱痕笑得见牙不见眼,“自打从江陵来了这儿,公子和老嬷嬷们总提醒我们要谨慎守礼,平日不许随便乱逛胡闹,真真是好没趣儿。”
“那你来找我玩,保准出不了错。”齐鹤唳拍着胸脯保证,又道:“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离了,准备明儿去你们那儿谢谢梦哥哥。”
“我一会儿就去回禀,你只管来。”
第二日,齐鹤唳起了个大早,换了好几身衣服才终于满意,脚步匆匆地往听雨楼去。
“昨儿公子来了兴致,打了半夜棋谱,故而睡迟了,你在这儿喝茶等等。”朱痕把他带进屋,齐鹤唳点点头,在椅上坐了,一双眼睛却四下环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找什么?”
“...猫,”齐鹤唳有些忐忑地问:“我送了梦哥哥一只猫,他、他养了吗?”
“原来那小杂毛是你送的呀!”朱痕见他小心询问的模样,眼珠一转故意道:“武公子上回来,见了黑白猫好一顿笑,说我们公子这样的人竟养了只杂毛猫,劝他丢了再寻好的去!”
齐鹤唳心里一沉,虽然闷闷不乐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他何尝不知道杂毛猫配不上江梦枕?
朱痕眼瞧着他像撒了气的皮球似的颓靡下去,捂嘴一乐,牵着齐鹤唳的手往内室转了几转。推开一道雕花门,绕过画着四时花卉的玻璃屏风,朱痕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走到织锦床帐前。
熏笼中轻烟飘渺,朱痕小心地将帐子掀开一线,示意齐鹤唳向内偷窥。他向前凑了一步,只见江梦枕闭着眼睛,青丝柔顺地散落枕上,一条手臂从被子中伸出来,寝衣卷到手肘,露出如凝霜雪的一截皓腕,有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正枕在他臂弯中,睡得无比安稳香甜。
他没有扔掉小猫!他还这样喜欢它!齐鹤唳简直喜悦到晕眩,他想不到自己的心意会被人如此珍视,怔怔地盯着床上,心脏“突突”地狂跳不停。鼻端暗香浮动,齐鹤唳恍惚间觉得自己幻化成了小猫,乖乖软软地倚靠在江梦枕怀里,与他同食同宿、日夜不离——真是死也无憾!
在极静的寝室中,忽而传来裙摆窸窣声,朱痕吓得一个激灵,抓住齐鹤唳的手就往外跑:“不好,碧烟姐姐来了,快跟我走!”
左躲右闪地回到前厅,两个人的掌心里都出了一层汗、湿腻腻的,朱痕觑了齐鹤唳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有点别扭又有点欢喜,半晌后才甩开了交握的手。
没一会儿,江梦枕从里间走了出来,齐鹤唳叫了一声:“梦哥哥!”而后傻傻地望着他笑。
江梦枕关心地问了几句,见他不怎么回答只是笑,以为是齐鹤唳重伤初愈、精神不济,便赶他回去歇着。
齐鹤唳在听雨楼外的玉兰树下站定,依然觉得魂荡魄飘,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二弟,你怎么在这儿?”才如梦初醒。
“大哥,”齐鹤唳垂头道:“我...我来谢过江公子。”
“嗯,这是应该的。”齐凤举踌躇了一会儿,又问:“江公子派人给你送药,你们很熟?”
“没有,”齐鹤唳心里一颤,斟酌着说:“就是下雪时在花园碰到过一次,江公子说都是亲戚、没事时可以去找他玩。”
“原来如此...”齐凤举望着听雨楼叹了口气,悠悠道:“大哥有件事想拜托你。”
“何事?”
“你下回去找江公子玩,能不能把这个锦囊交给他?”
齐鹤唳看着哥哥手里绣工精美的香袋,抿了抿唇,“大哥为何不自己给他?”
齐凤举苦笑了一下,“我不像你,能如此方便地去见他。我进一次听雨楼,就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他更要避忌着我......说起来,我真羡慕你呢。”
这种羡慕的源头,是因为大家都把齐鹤唳当成一个孩子,而齐凤举作为年纪相当的对象自要避嫌。齐鹤唳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喉咙间涌出一股酸涩的滋味,难道他在江梦枕眼里,永远只能是一个趴在墙头、丑而不自知的顽童?
齐凤举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便把香袋往他手里一塞,“无论如何,大哥先谢过你了。”
手里的东西像是一块火炭,烧得他浑身难受,齐鹤唳迟疑地叫了一声“大哥”,齐凤举如若不闻、转身走远了。
若齐凤举上回没有帮他就好了!若齐凤举依仗出身欺凌过他就好了!那他就能毫不愧疚地毁了锦囊,不去做别人故事里的配角——一对有情人不得相见,总要红娘之流帮助他们私相授受。齐鹤唳不愿去做这个成全的人,他希望江梦枕只是他一个人的“梦哥哥”,而不是“大嫂”。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肩膀上忽然被人一拍,朱痕在他背后笑嘻嘻地问:“你怎么还没走呀?手里拿的什么——好鲜亮的绣活儿!”
“你拿去吧,正好...”齐鹤唳把那香袋如烫手山芋般往朱痕怀里一丢,嘟囔了一句,“给你...送给...”
“给我?送给我了?”
齐鹤唳倒退了几步,心里乱成一团,张了张嘴、到底没解释第二次,扭身拔腿跑了。他边跑边自我安慰道:反正我已说了,朱痕听没听清,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大哥,只这一次、我只会帮你这一次!
朱痕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拿着香袋左看右看,很快发现里面装着一张桃花笺,其上写着一句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自小跟着江梦枕,也算识文断字,此时望着这句诗,想到齐鹤唳手忙脚乱的模样和方才手心里的汗湿,竟心神一荡出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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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武溪春来拜访江梦枕,两人在小窗下下棋,没走几步,武溪春便拈着棋子开始发呆。
“这倒怪了,今儿个怎么一个两个地都犯着愣?”江梦枕把白棋掷回棋篓,“朱痕倒茶洒了一桌子的水而不自知,你又要构思出什么样的珍珑,刚下了十步不到就这样犹豫?”
武溪春深深叹了口气,也丢下棋子道:“我的心事也难与别人去讲......安致远和我说,永安伯夫人要给他说亲了。”
“是个怎样的人家?”
“是个商户之女,”武溪春脸上有些愤然,“她家现在虽豪富,祖上不过是个屠户,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他娶商户女或世家子,又与你什么相干?”
武溪春气呼呼地斜了他一眼,闷声道:“我当你是个好人,将心事说与你听,你却如此地明知故问...”
江梦枕摇头而笑,“我早与你说过,与外男相见要分外小心,你不听、才有今日的烦忧。”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后来,实在是越发怜惜他的遭遇......永安伯府本该由他继承,现在却要逼他去入赘商户,简直岂有此理嘛!”
“只有安致远入赘改姓,才能把嫡长子的位子让出来,永安伯的两位夫人再不和,在这件事上恐怕也会成为同盟。”
“可不是吗!先把安致远挤走,而后她们再斗,除掉一个是一个!你说,这可怎么好呢?”
“这局棋看似走死了,实则是在等个绝处逢生的时机,”江梦枕用指尖敲了敲棋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某个人愿不愿意入局了。”
武溪春倏然住口,江梦枕望着他渐渐涨红的脸色,有些担忧地拉着他的手说:“桃源,你可要考虑清楚。永安伯府就是个泥潭,里面鬼祟丛生、不知道有多么险恶,你虽背靠着武阳伯府,搅进这趟浑水里,只怕也难独善其身......那个安致远,真的值得吗?”
“我也不知道,”武溪春捂着心口,蹙眉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欢喜,他若不来,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按理说,我们不该谈这些的,可我实在忧心......我已是个傻的、你却比我还痴,你心思如此纯稚,一心一意地怜惜他,可知那安致远又是怎么想的?”
“他...他...”武溪春垂头嗫嚅着说:“他虽未明言,但我写的诗他俱能记诵的......”
“如此说来,也算有心了。若他真心对你、你又在他微贱时慧眼识英,总胜过盲婚哑嫁。”江梦枕顿了顿,思索道:“其实也不必急,你大可让武阳伯夫人放出一点风声,先打消了商户让他入赘的心,然后再做计较。”
“正是、正是!”武溪春粲然而笑,反握住江梦枕的手说:“我若嫁了人,就不能常来找你啦,那你多寂寞呀!”
“张嘴安致远、闭嘴嫁人,武公子好不害羞呢!”
二人说笑一阵,武溪春欢欢喜喜地去了,江梦枕望着他的渐渐远去的身影,站在门边久久伫立。武溪春与安致远因一只猫而结下姻缘,而他的姻缘,又在何处呢?对方可是良人、可堪托付终生?十四五岁的少年,想到“一生”二字,总是感觉沉重又期待。
朦胧间,他竟觉得好友的背影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孤勇,如同要奔赴一场未知输赢的战役——也许一场心动、二姓联姻,真的一如两国交兵,点齐所有兵马拼杀一场,胜负生死谁能预知?
越想越是思虑万千,江梦枕猛地打了个寒颤,伸手缓缓掩上门。
一轮初升的弯月下,武溪春独自去往不知前途的夜色里,而江梦枕紧闭门扉,淹留在孤枕独眠的高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