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碧烟迎上来帮江梦枕解去外衣,“金丝虎找到了吗?”
“可别提了,”朱痕道:“金丝虎不知吃了什么脏东西,竟死了,齐夫人以为是二少爷故意害死的,闹了好大一场,还是大少爷明察秋毫,这才算了。”
江梦枕疲惫地靠上躺椅,把黑白花的小猫放在膝上。
“这又是哪儿来的?”碧烟凑过去瞧了瞧,诧异地问:“怎么还沾着血?”
看着猫毛上的血迹,江梦枕心里颇不是滋味,吩咐道:“朱痕,你去药匣子里拿伤药给二少爷送去......对了,避着人些,别让人瞧见了多话。”
朱痕应声去了,碧烟打来一盆温水,一边给小猫洗澡一边低声说:“公子是怕齐夫人多心?”
“说到底,今日这事都是为我闹的。人人都知道,那金丝虎是大少爷费时费力费钱寻来的,我当时就说不要,他放下就走,我寻思着巴巴地追着送回去也没意思,所以暂且养了,而今果然出事。”江梦枕叹了口气,“连累着二少爷挨了顿打,岂不都是我的过失?”
“话不能这样说,我看呐,是齐夫人对庶子太恶了些,怎么说二公子也是主子,为了只猫说打就打,可见平日里她就没把这些姨娘庶子们当人看。”
“咱们家是没有这些事的,我平日只听人说嫡庶差别,没亲身经历过、到底不知深浅,今日一看,实在令我心惊。”
碧烟冷笑一声,“最可笑的事是,齐夫人自己也是庶女,咱们夫人才是正经嫡出,她把庶出的恨出血来,自己又如何自处?难道是媳妇熬成婆,终于能抖抖威风?”
“慎言!你这张嘴呀...”
江梦枕招了招手,碧烟把裹着毛巾的小猫放在他怀里,点着小猫湿漉漉的鼻子打趣:“这小杂毛好福气,给金丝虎准备的东西都归它了。”
“你懂什么,你看它背上一块黑、尾巴也是全黑的,这种猫叫腰上挂印、雪里拖枪,是入了《猫经》的好品相,据说蓄之家中必出豪杰,你们都是不识货的。”
“原来小杂毛这么厉害,”碧烟笑着说:“那公子快给它起个名字吧。”
“桃源的猫叫雪宝,我看这小家伙背上的黑色形状正像一片云,就叫云团吧,”江梦枕抱起猫躺在床上,摸着它柔声问:“你说好不好呢?”
小猫伸出粉红带刺的舌头舔了舔江梦枕的脸,好像在说它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们现在已有了雪里拖枪,那豪杰什么时候来呢?”碧烟放下一半床帐,促狭地眨着眼睛问:“齐大少爷算是豪杰吗?”
江梦枕没回话,拉起被子盖住脸,装睡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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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二弟倒不是那样的人,”齐凤举挥退伺候的下人,亲手给齐夫人斟了杯茶,“娘也太肯动气了,不过是只猫,值什么?这般大闹反倒让人看了笑话,说您刻薄庶子。”
齐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也有点后悔,“其实我知道,那个小妇养的没这个胆子弄死你的猫。只是见他平时不言不语,今儿却敢对人动手,怕他人大心大,以后压制不住,才叫气迷了心...”
“所谓物不平则鸣,他好歹是个爷,受了下人冤枉,自然要恼火。”齐凤举语声娓娓,不徐不疾地说:“我看娘心烦的根源,不在二弟,而是在爹身上。”
茶杯被“咄”地放回桌上,齐夫人听儿子一语道破心事再也绷不住,掏出手帕捂着额头,“是...可不是为你那个老不休的爹!多大的人了,还在外头勾三搭四,前几日跟我说,又要领一个人回来......我本以为他消停了几年,子嗣该有的也有了,总算能好好过以后的日子,谁知竟没个够!”
“我读了这许多年的书,只读懂一件事——世上的人和事,因势而变、莫从一是。”齐凤举手执茶壶自斟自饮,垂眸道:“就比如说,如今娘想让我与江小公子成就姻缘,可以后,又许我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吗?”
“那怎么成!”
“那就必要纳妾了,给我纳妾、娘怎么就不觉得愁,反而觉得是件好事呢?”齐凤举抬手止住齐夫人的话,接着说:“因为我是您儿子,而爹是您的夫君——可您的夫君,岂非是别人的儿子,您的儿子,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夫君?”
“若是我听从父母的话,二房三房地纳进来,或是和爹一般,自诩风流、眠花宿柳,久而久之和正妻间多少情分也消磨断送了。那时娘只怕不会想到今日心里的苦,还会觉得我的妻子不贤善妒。”
齐夫人听得发愣,脑子里“儿子”“夫君”地搅成一片,她长了张嘴,半天后只憋出一句:“好孩子,你书读得多、道理也多,娘不懂,只问一句——你有没有办法不让你爹将那贱人接回家来?”
齐凤举在心中暗叹,“娘放心,我这个长子的话,爹还是听的。爹刚升了礼部侍郎,正该在公事上用心,弄这些事平白让人说了嘴,得不偿失。后宅也是一样,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弟弟们如今长大了,不再是随人搓扁揉圆的孩子,娘待他们万勿太苛,就算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表面工夫总要做足的。”
“是,这事娘莽撞了,哪能想到你和江小公子一起来了?若因此给他留个齐家治家苛刻的印象,倒不美了,你回头跟他好生解释一番才好。”
“我与江小公子是在院子外碰上的,他是个极守礼的人,怎会与外男私会?他待我一直淡淡的,不过是亲戚间的礼数......娘还是不要期望太高,以免最后失望。”
“我儿如此俊才,他还有什么看不上的?”
齐凤举扯了扯嘴角,只道:“娘既不想让江小公子心里存了芥蒂,猫的事便不必往深处查了,否则还不知要扯出多少脏事。这事与江小公子有关,到时候他必有一问,又不好交代了。”
“要我说,直接咬定齐老二完事,偏你帮他摘出来,人家也不一定念你的好!”
齐凤举知道自己的话算是白说了,齐夫人治家严厉却不讲公理,只倚杖一己偏私强压众人,大家表面恭敬、不敢撄其锋,私底下并不服她,因此阴奉阳违之事常有,齐府后宅看着严整,内里早已腐朽混乱。
齐凤举自幼聪慧,如今已有十六,暗中将许多事看得明明白白,他此番有心提点,可惜他娘毫无所觉,仍是一意孤行。怪不得人说,娶妻娶贤、家才兴旺,齐夫人实在当不得一个“贤”字,可他又怎么能直言母亲的不是?一个“孝”字当头压下,多少知事明理的男儿,全成了锯嘴葫芦、徒叹奈何。
辞了齐夫人,齐凤举绕到了周姨娘处,去探齐鹤唳。他与庶弟们并不亲厚,但今日的事齐夫人做的太过,把人打见了血,他到底要来圆一圆场面。
还没进屋就听见周姨娘高声叫骂:“黑心的小兔崽子,人家的猫儿狗儿也比你高贵些,你凑上去做什么?活该讨打!”
这也是个混货,儿子挨了打,她在齐夫人面前一声不敢吭,反倒对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呼小叫。齐凤举心中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他站在屋外,隔着窗户道:“姨娘,我来看看二弟,可方便吗?”
屋里安静了一刹,周姨娘急急忙忙地推开门,抚着衣襟讨好地说:“大少爷来了,快请进。”齐凤举是未来的家主,且极少踏足后院,他出现在这儿,让周姨娘很是受宠若惊。
齐鹤唳闷头趴在炕上,丫鬟刚帮他把血肉粘连的里衣除了,背上二次受罪,把他生生疼醒过来。
“怎么还不上药?”齐凤举坐上炕去,拿起炕桌上的白玉药瓶闻了闻,“这药好,里面有不少难得药材。”
周姨娘满脸陪笑,“到底是大少爷懂得多,我们哪儿能有这个药,是方才江小公子那边派人送来的。”
“哦?”齐凤举微微挑了挑眉,不嫌脏地亲手帮齐鹤唳上药,“这回是太太受刁奴煽动,误会了二弟,我替太太给姨娘和弟弟陪个不是。”
“怎么敢当!”
齐鹤唳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出声,听见他大哥温润的声音徐徐道:“其实只要细看看就知道,那金丝虎身上并无外伤,与二弟绝不相干,八成是误食了毒耗子的药。”
就这一句简单的话,齐鹤唳嚷了也没人听,所有人都装瞎子,他根本没地儿叫屈,齐凤举却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帮他说了出来。齐鹤唳心里很是感激,他并不需要偏袒,只想要个公平——但这“公平”二字,在这个嫡庶分明的家里竟无处去寻。
“...哥,”齐鹤唳仰起头,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多谢你。”
齐凤举摸了摸他被冷汗浸透的黑发,语声轻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四目相对,二人间竟真的生出些兄弟情谊,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后院里,不可谓不难得。
“二少爷别难受了,”周姨娘赶着凑趣儿,有意抖个机灵,“瞧你哥哥嫂子多么疼你!”
这所谓的“嫂子”自然是指送药的江梦枕了,兄弟俩脸色都是一变,齐鹤唳把脸又深深埋回枕头里,齐凤举亦正色道:“姨娘慎言。”
周姨娘讪讪地住了口,这时水粉端着茶袅袅娜娜、眼波流转地走上前来,齐凤举起身道:“多谢姨娘招待,茶就不喝了,二弟好生将养,我去江小公子处看一看。他毕竟是客,冲撞了就不好了。”
周姨娘哪有不从,直把他送到院门口,水粉端着茶杯气得发抖,真恨不能把茶水里放了耗子药,一口气给江梦枕灌了下去,让他和那猫一样蹬腿翻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