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迁延淹煎

日子流水般的过,转眼到了中秋,齐府的小戏子们排好了几出戏,齐夫人决定在中秋夜广邀亲友、赏月听戏。

十几桌宴席摆在玉笙居里,武阳伯府也得了请帖,武溪春坐在江梦枕身边,和他悄声咬耳朵:“有桩新鲜事要告诉你,你还记得我在永安伯府门口捡的那只猫吗?”

“记得,玉雪可爱的,怎么了?”

“后来有人上门来寻猫,我见他穿的寒酸不像伯府的人,并不肯给,那人吱唔了半天才说——他是永安伯的嫡子,猫是偷偷养的,不敢让人知道,若是被两位夫人发现了,就要摔死。”

江梦枕吃了一惊,“这也太恶了些!”

“可不是么,他好可怜的,”武溪春抿了抿唇,他是武阳伯爱如珍宝的幺子,哪儿见识过这种家宅后院的腌臜阴私,“永安伯的两个夫人,对我们笑脸相迎、那样和善,潜渊...我是说安少爷身上的衣服,还没我仆人的好。”

“潜渊?”江梦枕轻轻挑眉,“这是永安伯府大少爷的名号?你们何时这么熟了?”

武溪春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有点脸红地说:“他名叫安致远,潜渊是我送他的字,希望他犹如潜龙在渊,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

江梦枕哑然而笑,“好哇,我以为你待我与别人不同,才赠我字,却不知武小公子取字是大锅赠送!”

“你当然是特别的!”武溪春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华胥莫气,我只是有感而发,大不了以后不让他用这个字了!”

江梦枕本是玩笑,闻言却是一愣,正色蹙眉道:“你们很熟吗?现在还有联系?”

武溪春垂下头,笑得有点腼腆,“安致远把猫寄养在我这儿,偶尔会来看看......”

他低头一笑,挂在嘴角的殷红孕痣更是艳丽夺目,江梦枕有些担忧地说:“毕竟与外男相见,你要事事留心才好。”

“晓得了,你客居在外,自然要分外谨慎、不让人说嘴,我就住在武阳伯府,能出什么事?”武溪春扭头向左右宴席张望几眼,黯然道:“安致远果然不在,他人挺好,本想让你看看的......齐家今日也请了永安伯府,来赴宴的八成是他弟弟。唉,我真看不惯这样的偏心不公!”

“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姓安的?”江梦枕揶揄地指了指他,学着戏台上的青衣腔调,拖长音道:“你可要当心喏...”

“坏死了你!”武溪春闹着捶他肩膀,“喏喏喏,姓齐的就坐那边,盯着你看了半天,上次联诗我就发现了,他魂儿都要飞了!”

“你少歪派人家...”二人小声笑闹,被戏台上喧闹的锣鼓声遮掩着,并不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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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仆人们撤了杯盘,端上瓜果香茗,台上一整出的热闹戏也唱完了。齐侍郎听从齐凤举的建议,命人把小戏子们会的折子戏做成戏签儿,由人抽签点来唱——他先抽《满床笏》中的一折,自己很是满意,之后轮到齐凤举,抽的是《柳荫记》。

“《柳荫记》又叫《双蝴蝶》,改编自杂剧《祝英台死嫁梁山伯》,这出祭坟是梁山伯病死后,祝英台一身缟素到他坟前痛哭,”戏班班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中秋夜唱这个,怕是有些不吉利吧?”

“这有什么?不过是戏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能有什么妨害?”齐凤举并不忌讳,只叫人扮戏上场。

这唱祝英台的,是戏班的台柱,一开口哀婉缠绵、悲切如同杜鹃啼血,引得座中许多人潸然泪下。齐凤举看得分外入神,在悲歌中喃喃道:“黄土垄中,公子无缘,情悭此生,可悲可叹...”

齐鹤唳和庶弟们远远坐在宴席外圈,一桌子的孩子只知道抢吃抢喝,戏台隔了老远,仅能看个大概,他扭头问站在一旁躲懒偷酒吃的奶妈,“祝英台为什么一定要死?”

“因为她忘不了死去的相好,”吴嬷嬷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要嫁的男人远比不上老相好,活着也是挨日子...”

“梁山伯就那么好?”

“当然好哇,温柔和气长得又俊,他俩人一起读书作诗的时候就对上眼儿了...”

齐鹤唳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大哥实在太像这个让人忘不了的梁山伯。

台上又演了几折戏,签筒传到了武溪春手里,他随手一拈,抽出一折《大登殿》。

“这出不好!”武溪春把戏签扔在地上,“这些戏只唱到热闹处,后面就不演了,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后就死了,薛平贵和代战驾坐金銮,谁还记得破瓦寒窑?我最恨这些忘恩负义之辈!”他还不解恨地凑到江梦枕耳边偷骂:“娶两个老婆的男人都是混账!”

江梦枕掩袖而笑,安慰他道:“我抽一支好的,让他们去唱。”

伸手掣出一支,定睛一看正是《游园惊梦》。

“果然好,亏得是你抽到,别人不配,”武溪春拍了拍手,“就唱这个!”

箫管歌吹被风吹送,梦中奇情在牡丹亭畔上演,齐鹤唳本没在意,随口又问吴嬷嬷:“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诶呦呦、可别说了!这出戏最淫,好好的教少爷小姐思春,”吴嬷嬷拍着大腿,骂咧咧地酒气熏天,“你瞅她多不要脸,做春梦哩!”

“啪嗒”齐鹤唳的筷子掉到地上,心底难与人说的情绪似被撕开一线,喉咙莫名有些发紧,他用拇指搓着项圈,喃喃地重复:“...春、春梦?”

他确实在春天遇到了一个梦般的人,此后再没有无梦到天明的酣眠,梦里的春天牵缠不去,少年的说不清的心思与春风一起骀荡,让他在白天百无聊赖、百口难言,心里抓挠着,像在水里泡着似的酸胀、在火里炸着似的发疼。

那台上正唱着:【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齐鹤唳腾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慌乱间撞倒了吴嬷嬷,他捂着心口往外跑,仿佛人人都生了透视眼,能透过骨骼血肉看见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生怕人知晓了笑话他、骂他不要脸,踉踉跄跄地也顾不得后面嚷成一片,脚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齐鹤唳裹着被子躺在炕上,谁叫也不理。不一会儿,听见外屋吴嬷嬷趁着醉来闹了一通,周姨娘隔着墙高声骂他:“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连奶娘也敢打,忘恩负义没心肝的,赶明儿是不是还要杀了我!”

鸡飞狗跳自不必提,屋里没点烛火,他窝在床上,盯着窗外比灯还亮的的满月看。清辉洒落一地,眼见着月亮从树梢飘上中天,外间也安静下来,齐鹤唳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可就在要睡着时,他突地打了个激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反复几次,撑到月亮都黯下去,齐鹤唳的眼皮终是阖上了。梦里的春天荡悠悠地飘过来,再次把他笼罩在绵绵的春风里,墙下的人又向他笑,齐鹤唳如常愣在墙头,但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怎么掐自己都没用,倒底仍梦见了江梦枕,齐鹤唳臊得想逃,却禁不住眼里心底恋恋难舍。

淡黄色的衣衫渐行渐远,往常的梦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这一回齐鹤唳自知是梦,终于鼓起勇气大叫了一声:“别走!”

他翻下墙,闷头追了过去,正撞到了梦中人怀里,齐鹤唳来不及思考一把抱住了他,怀里的人身子像锦被一样软,齐鹤唳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越搂越紧、恨不能把他揉进血肉里。

朦胧间戏台上笙箫齐奏:【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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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哥儿,醒醒...”

“小懒骨头,太阳晒屁股了!”水粉把手伸进被子里,口中打趣:“我摸摸你屁股晒烫了没有!”

“呦!”她的手触到一片濡湿,忙抽回道:“多大了还尿床?我可不管你!”

水粉“哼”了一声甩手走了,齐鹤唳被这么一闹,茫然地睁开眼睛,见胭脂正要掀他的被子,他赶紧双手摁住被子,红着脸低叱:“你出去...快出去!”

“我的小爷,不就是尿了床,羞什么?总要收拾的...”胭脂使力一扯,锦被掉到地上,她凑上床一看,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胭脂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收拾,水粉逛了一圈回来,胭脂抱着脏了的被褥和她低声说了几句。齐鹤唳觉得两个丫鬟的目光有如实质般刺在身上,闹得他一顿早饭吃得如坐针毡。

揣着墨盒走过水粉身边时,蓦地听见她尖利地笑了一声,齐鹤唳再耐不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发足而奔,心里又羞又臊,根本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难不成他也要像杜丽娘一样害病死了?怪不得吴嬷嬷说她不要脸,得了这样的病,他自己也觉得脏。

齐鹤唳越想越怕,躲在假山里大哭了一场——他与江梦枕还未曾说上一句话,已平白为他哭了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