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风刀霜剑

周姨娘的爹本是齐家的护院,有一次她来给爹送鞋,正好撞见家主,被齐大人一眼瞧中,便给了周护院二十两银子,将她收了房。因她是齐大人第一个正式纳入屋里的妾,齐夫人最是恨她,连带着讨厌后来出生的齐鹤唳。好在那时候齐夫人已有了如珠如宝的嫡子齐凤举与嫡女齐雀巧,尤其齐凤举更是一家的骄傲——他比齐鹤唳大四岁,自幼聪慧俊俏,处处把庶弟比到尘埃里。久而久之齐夫人也懒得去管这些庶出的东西,更不可能带在身边教养,只让下人们诱着孩子胡玩乱闹。

周姨娘不到四十,面相明丽浓艳,与眉清目秀的齐夫人不同,她眉浓睫长、秀发如云,齐鹤唳生得剑眉入鬓八成便是随她。她年轻时被齐夫人压制得死死的,皮囊虽美、内里却是草包,更不懂教育孩子,只会在小事上挑拨是非,哪里是大家出身的齐夫人的对手?齐大人后来又纳了几房妾,她也不甚得宠,本以为这辈子不过是这样过了,哪知苍天开眼,那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嫡长子竟是个短命的!她野草般长大的儿子成了长子,一下子金贵起来!

她福至心灵为齐鹤唳求来了本属于他哥哥的好姻缘,虽然二人过得并不和美,但只要得了家主的看重,以后再娶温柔小意的来伺候就是。现在,她满心满眼的盼着齐鹤唳生个儿子,趁着老三老四还没娶亲,先占了长孙的位置,谁家的子嗣不是放在第一位的?可恨江梦枕中看不中用,三年多了肚子还没有个动静,她便日日琢磨着要给齐鹤唳纳妾,定要好生养的才行。

“我的二少爷,”周姨娘拉着齐鹤唳坐在炕上,“这半年苦了你了,听说你受了伤,我这心里跟剜心似的疼!”

“姨娘不必挂牵。”

娘儿俩说了几句体己话,多是周姨娘在说,齐鹤唳偶尔答应几句。关心的话总有个头儿,周姨娘话锋一转,突然向齐鹤唳一笑,摸着他的脸道:“二少爷长大了,懂得怜香惜玉喽!”

齐鹤唳疑惑挑眉,周姨娘压低声音:“跟你亲娘还要装?你带回来的小公子生得着实不错,只是太小些,骨骼还没长好,怎么生娃儿呢?”

“姨娘说的什么话!”齐鹤唳脸色一沉,“肖小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呦,臊了!罢罢罢,我知道你越长大越要脸,现在是断不肯认的。”周姨娘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继续压着嗓子说:“虽然是我豁着脸,向你父亲给你求来了江家的,但我素日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姐儿哥儿是最没趣儿的,娶他们不过是要个好听好看,驴粪蛋儿表面光罢了!屋里人总是端着拿着劲儿,过得有什么意思?否则老爷屋里怎么会有我?”

“姨娘是疼你的,更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顺心,对着那金雕玉嵌的老婆,他知你什么冷热?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反倒知道疼人呢,我看肖公子就很好,只是岁数小,也不必再说、过几年总有他的好处。只在我不舍得你凭白耽误这几年,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你出去前我就曾和你说过,你表妹十八了,当年我就有意把她给你,你小时候也见过,只是冒出个姓江的。如今她是做不了正室了,委屈她配你做个妾吧。”

齐鹤唳眉头紧簇,不耐道:“表妹怎么还没嫁人?”

“还不是你舅舅挑剔,周家如今开了镖局,也有了些家底,你表妹眼界高了,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却一个都没瞧上。”周姨娘说到兴奋处,几乎要口沫横飞,“你知道的,你外祖父身上有些功夫,你舅舅是学武的,你舅妈是他师妹,两口子身强体健,生的孩子先天就壮。我看那孩子极好,比你屋里那个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齐鹤唳猛然站起身,冷哼一声,“她好?姨娘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虽小却记得,你说——那江小公子是要说给你哥哥的,你也想娶那样的媳妇儿?呸,也不去照照镜子,你也配!小崽子做的什么春秋大梦!人家金枝玉叶的,瞧得上你?别给你亲娘添堵了,以后你那粗枝大叶的表妹肯要你,我就阿弥陀佛了!”

周姨娘被他怼得一愣,齐鹤唳长大后话便少了许多,已许久没和她说过这样长的一段,更别提还是一字不差地复述她多年前的嚼舌,可见是当时吃了心,直记到现在。

“如今我屋里已有了金枝玉叶的,自然再瞧不上那些‘粗枝大叶’的,姨娘往娘家刨的也够多了,现而今连我都要送去了,趁早别打这注意。”齐鹤唳“唰”地掀开门帘,冷风扑面而来,吹得跟在他身后的周姨娘浑身一颤,他出门前扭头又撂了句狠话:“这些事已经说的够多了,只是我屋里的事,自有老爷太太做主,姨娘还是自重身份的好!”

厚厚的门帘被甩得来回飘荡,周姨娘被平时不言不语的儿子一顿抢白,直接傻在原地。许久后她才坐回炕上,狠狠一拍炕桌,震得瓜子皮儿落了满床,“好哇,姓江的还真有手段,我倒小看了他了!”她并不觉得是自己儿子不对,只又把帐算在了江梦枕头上,“这傻孩子,这满院的人除了你亲娘时时替你想着,谁又顾着你呢?老爷哪能指望得上?太太是巴不能......哼,那我就看着,有本事你们就一辈子不让二少爷屋里添人,才叫我佩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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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梦枕冒着风雪走回挽云轩,鞋袜早就湿了,小丫头们赶紧帮他解去落满雪的外衣,绛香给他除下罗袜,见一双皮肤细嫩的脚冻得发青、好不可怜,“冰坨子似的,公子快去床上暖着,我才用薰笼熨过,又香又暖。”

江梦枕累得扑倒在床上,衾枕间透出丝丝热气和香味儿,是他惯用的鹅梨香,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呼吸一口,腔子里终于沾上点热气,裹着被子缓了半晌,这才觉得活了过来。方才的风雪刮在脸上真如刀锋一般,他时时觉得要被雪埋住或是被风吹个仰倒,与齐鹤唳一起走时,分明不至于如此狼狈,想是雪越下越大了。

“碧烟姐姐看着人去收拾屋子了,按公子说的,选了挽云轩边上的水月阁,”绛香在床边低声回禀,“管家说没得太太的令,所以不肯给公库的钥匙,碧烟姐姐只得像往常一样开了少爷的嫁妆私库。”

江梦枕翻了个身,轻轻“嗯”了一声,“不值什么,夫妻一体同心,他救了二少爷就是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算倾我所有也是应该的。”

绛香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江梦枕自幼在富贵绮罗中长大、银钱用之不尽,从不知道没钱的苦,江陵侯府只有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侯爷置办嫁妆时倾尽所有,三四辈子的勋贵家业,他姐姐嫁给王爷时带去一半,另一半随他进了齐家。谁不知道他的身家是半个江陵侯府,江梦枕刚进门时,年轻面嫩、不知柴米,那起子小人都巴望着从他身上扣点,同样的东西报给他的价钱比报给别的主子的多出几倍,同样的事他着人去做,若是赏的钱不比别人多,不但事情办不成还要背地里骂他吝啬,要不是碧烟厉害揪出几起惩治了,多少钱也被贪得的人心算尽了。

“碧烟姐姐临去时,让小厨房做了温补的山药鸡丝粥,公子吃些吧。”

听她一说,江梦枕方才觉得饿得厉害,一连喝了两碗,额上微微发汗,浑身总算熨贴了。绛香又端了香茶来,江梦枕漱了口,柔声笑道:“好丫头,离了你们,我可怎么活呢?”

“咱们也希望和少爷公子一起,长长久久的。”绛香将决明子枕头捶得松了些,“公子眯会儿吧,雪下得昏天暗地辨不出时辰,现在正是睡午觉的时候。”

江梦枕点了点头,依言躺下,身上舒服了、心情也就好些,他叫住绛香,轻声吩咐道:“不必放下帐子,我就躺一会儿。你打发人去看着,二少爷从周姨娘那儿回了,便来叫我。”

绛香用食指点着脸颊,打趣地羞了两下,江梦枕徉怒地指了指她,转过身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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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竟睡得极沉,江梦枕醒来时,绛香仍没来叫过他。

“二少爷还不曾回来么?”

江梦枕披衣而起,绛香上前道:“公子刚睡下没一会儿,二少爷就回来了,和我打发去瞧的小厮走了个对脸。二少爷没让打搅公子,他刚换了衣服略歇一会儿,说是肖小公子那边有事,又给叫走了。”

“哦,”江梦枕淡淡地问:“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听说,乌梅只叫二少爷去凝碧池边,”绛香又道:“太太拨了两个二等丫鬟跟随伺候,肖小公子取下名叫红果和乌梅。”

江梦枕扬眉一笑,“好牙酸的名字。”

喝了盏茶又看了篇书,雪还没停、人也不见回来,江梦枕再坐不住,换了外衣领着绛香出去寻人。

还没走到凝碧池,就见对面跑来一行人,打头的正是齐鹤唳,肖华被他打横抱在怀里,少年的一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男子温热的胸膛上。

江梦枕驻足不动,齐鹤唳见雪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却没想到是他,倒是后面跟着的秦戈、吴钩、乌梅、红果四人,齐齐唤道:“二少夫人...”

齐鹤唳愣了一下,慢了脚步,肖华闻声忙扭过头,脸上似乎闪过得意之色,只是隔着飞雪,江梦枕看得不甚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