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雁婆家姓李,这天是周日,两口子都在家。
她正愁眉不展地和李姑父说起余家想退亲的事。
“他爸,要不我再给余家送些东西,咱俩再上门好好说说,你看行不?”
李姑父中等个头,穿着工装,手里夹着根烟,烟灰拉得老长也没见他动一下。
里屋李家老太太拍拍打打的意有所指:“我这床单补丁补得硌人,想说换了吧,曾孙奶粉都要吃不起了,有些人还要送礼呢……”
这些话赵雪雁早习惯了,她只盯着丈夫看。可李姑父没言语,被盯得急了,才慢吞吞地说了句,“不急,再等等。你不是发了电报了,人自己都不急,你急什么?”
可赵雪雁怎么能不急呢?赵珣可是她们老赵家仅剩的独苗苗啊!
对余欣她是满意的,不仅是长得好,更重要的是她早观察过,那孩子是个性子沉稳品行好的。要不是她下手快,还不能多深人惦记着呢!
46年赵雪雁老家受了灾,赵家跟着老乡一起往北逃。半路上老两口没受住,去了。就剩下赵雪雁和哥嫂还有才出生的小侄子赵珣。
那会儿还没建国,桐城各处乱糟糟的,她大哥用娘留下来的一条银链子和几块袁大头,在桐城安了家又进了纺织厂当搬运工。
她大哥忠厚老实,大嫂贤惠能干。本来日子挺好,可在小珣四岁的时候,哥嫂因为被误伤没抢救过来离世。
那会儿她刚结婚不久,李家条件也说不上好,多养一个人负担不轻。但孩子才四岁,她只能顶着婆婆的白眼把侄子接了过来。代价是兄嫂留下的房子没了。
侄子在李家生活受了委屈她能不知道吗,但她也没法子,只能装作没看见。端别人家的饭碗哪里还敢要求那么多。好在这孩子有出息,当了兵,没两年就往家寄津贴,这才少了不少冷言冷语。
“姑。”赵家门没关,赵珣走了进去。
赵雪雁抬头看到侄子,先是一愣,然后就满脸都是喜意。
“嗳,可算是回来了!”说着就凑近赵珣在他肩膀拍了两下,“你这孩子,这么长时间都不往家里寄封信,我都担心死了。”
是,是我不对。
赵珣知道他姑的脾气,果断认错,然后又把自己升职调任的事说了,最后才请姑姑下午一块儿上余家去商议婚事。
赵雪雁听说后更是喜不自胜地掉了泪,好啊,这孩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等他结了婚有了娃,她也算是对得起兄嫂了。
李姑父虽不了解部队的事,但也知道连营团旅师军。他从兜里掏出皱巴的烟盒,递了一根过去,露出笑容,夸道:“行啊你小子!”
李家老太太也从里屋出来,她倒是不懂那么多,但也听明白这是升官了。她看着赵珣带回来的东西,笑得露出了牙花子:“大茂妈,快擦擦眼泪,这大好的事。”又对着赵珣道,“快坐下,奶给你冲杯糖水。”
赵雪雁捏着围裙一角抹了把脸,喜笑颜开,“妈说得是。”
定亲的时候已经给过余家彩礼单子,赵雪雁这儿也有一份。她把彩礼单找了出来,递给赵珣。赵珣看了一遍,又在上头加了些东西,把三大件都补全了,礼金也改成了原来的两倍。
“这会不会太多了?”赵雪雁有些犹豫。
“不多。”想到昨晚余欣和他说的事,赵珣改了彩礼单。
最后单子确定下来,就可以去百货商店置办东西。
赵珣回来之前就跟人淘换了票证,因此把彩礼单上的东西置办齐也很顺利。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午。
桐城的习俗,男方家上门一般都是在上午十点的,意味十全十美。可这不是上午余家栋要去对象家提亲,赵珣才把时间约在了下午。
计算着时间,赵珣和姑姑在下午三点出发去了余家。
赵珣推着自行车,前面绑着大红花,后面座位上绑着缝纫机,赵雪雁手里也是大包小包的,这样的形象,一出现在家属院立刻就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
“哎哟,这是送彩礼来了?”
“好家伙,赵大姐,你们这是把家都搬来了吧?”
赵雪雁虽然心里觉得侄子花得太多了,但人活一口气,这个时候她就得把小珣的面子撑起来,于是她笑着道,“哪有,这都是小珣这孩子置办的。你们也知道,我对欣欣是一百个满意的,给多少能算多呀!再者说,这几年小珣任务重委屈了人家姑娘。”
这话说得,一个个讨论得更激烈了。有夸的,说赵雪雁这个姑姑当得没话说,说赵珣有出息,还有暗暗后悔的,觉得自家错过了好姑爷。
这一圈人围着,明明距离余家很近了,但到余家门前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分钟后了。后面还哗啦啦跟着一群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春梅,你姑爷上门了!”
都不等赵珣他们叫门的,旁边凑热闹的婶子就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
很快,余家门就开了。
陈春梅迎了出来,看到这阵仗她愣了下,然后才说了一句,“快进来。”
赵雪雁却心里一咯噔,总觉得陈春梅这态度不太对。她下意识地把某个布兜递给身后认识的大姐,对人家说,“姐,你帮我给大伙儿发下喜糖。咱都沾沾喜气,就别聚在这儿了,孩子们都不好意思呐。”
那大姐也是个利索的,当即就接过布兜招呼了起来。眨眼功夫,门口那十几个人就都散了。
余家地方小,没有客厅,此刻赵珣三人和余百川陈春梅都坐在饭桌。
余欣给倒了茶就去了里屋,这种场合,她是不能在场的。
赵雪雁看这夫妻的神色,总觉得是不是有啥自己不知道的事,但都这个时候了她也没法子多问,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笑着寒暄,然后又夸了余家一通。至于昨天陈春梅找自己的事,她一点没露出来,就当做没发生过一样。
余家那边说话的主要是余百川,他是惯会说些场面话的,因此气氛也挺热络。
直到说到了彩礼。
东西堆了一地,谁也挑不出错来。
赵雪雁原本是这样觉得的。
但余百川却说话:
“我家孩子要跟着去随军,天南地北那么远,这一走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一面。我们两口子呢,把她拉拔到这样也不容易。等老了,她尽尽孝是应该的吧?就像你姑把你养大了,你得对你姑尽孝吧?这方面,不是彩礼。就当你们提前孝敬了。”
赵雪雁都懵了。
这啥意思啊?
“不是,亲家公你这啥意思,虽然离得远,但肯定不会都不回来了啊!你……”
赵珣倒是明白了,他就知道婚事不会这么容易,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他打断姑姑的话,很平静地开口,“赵叔叔您说得有道理,父母生养子女,子女当然是对父母有责任的。这样吧,要不您二位算算余欣这些年在家里的花用,就当是全了您和婶子的恩了。”
赵雪雁一听急了,这都啥跟啥啊?怎么就扯到这份上了,这是谈婚事的吗?这是买媳妇!
她侧过头,瞪着侄子,正要说些什么,赵珣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别说话。
赵雪雁移开脸,憋着气。
余百川也没想到这么顺利,赵珣的话他听明白了,不就是钱给了,老二就和家里没关系了嘛。
他在心底嗤笑,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以为他会因为面子拒绝吗?
他之前找补,是想着能挽回。可当他知道挽回不了后,他也能自己砍这一刀。
当然,这一刀也是由赵珣的态度决定的。要不是看他这么在意余欣,余百川也不会这么直接提出来。
一个有些发旧的笔记本被递到了赵珣面前。
这是陈春梅的账本。
记着余家这几十年来的生活痕迹。
赵珣翻阅着,其实关于余欣的记录不多,大多是另外两人的。
他心里突然有些酸涩的感觉,就仿佛看到了小小的余欣。
里屋,余欣也听到了余百川那番话,瞬间脸上血色全无。
这是要把她卖了吧?
余欣浑身发冷,脑子嗡嗡嗡的,双眼无神,嘴唇抖动,震惊到了极点,也心冷到了极点。
然后,赵珣的声音就飘进了她的耳朵。
她眼前猛地出现那晚,赵珣抱着她,对她说,他们两个也能组成一个家的画面。
余欣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后拉开了门。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泪流满面,极其冷淡地看向余百川:“您这话说得很没道理,谁家在结婚的时候提这个?如果您坚持,我就得去妇联问问,这是哪里的道理。”
余百川虽然被她的冷脸唬了一下,但还是没搭理余欣。他知道这事主要在于赵珣。
果然——
“800,彩礼里的188我也照样给。”
“不行!”
“不行!”
?余欣和赵雪雁同时开口。
赵雪雁顾不上别的,她猛地站了起来,还拽着赵珣胳膊,“不结了,这什么人家啊,感情是卖闺女来了。这事不成,你听姑的,姑再给你挑个好的。”
余欣忽略心底的异样,也对赵珣说,“你姑说得对,你……”
赵珣喊了声姑姑,热切地看着赵雪雁,“姑,我很满意余欣同志。”
那眼神和语气,让赵雪雁想起了小时候的赵珣,那还是大哥嫂嫂在的时候。
那时候的小珣啊,想要什么,就这样盯着人瞧,软软地撒娇,别提多乖巧。
可后来侄子再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赵雪雁眼前一阵恍惚,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罢了,这么多年他都再没要求过她什么。
赵雪雁重新坐下,侧过身,眼不见为净。
赵珣看向余欣,语气很温和,“一切交给我,放心。你去屋里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去部队。”
不待余欣拒绝,他转向余百川,眼神锐利,“赵叔叔,咱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