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斗转星移(上)

苏蓉与陈姀讲了长信宫的规矩,窦太后并未真的想要禁足她。到了晚膳的时候,陈姀跪坐在窦太后的身侧,想给她布菜。窦太后闻声开口道:“阿娇,陪哀家一同用膳吧,布菜让苏蓉来就行。”

苏蓉会意,给陈姀加了碗筷。往常长信宫只有太后一人用膳,不免冷清。苏蓉替太后夹了菜,太后尝了口青菜,想起还有陈姀,“哀家都忘了,你要长住长信宫的,想吃什么吩咐苏蓉传了便是。哀家素来吃的清淡,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上不要怠慢了。”

陈姀心里一暖,她早知道窦太后是为了保护她,才把她留在长信宫。以往她觉得皇祖母有些严肃,有时甚至比皇帝还有威严,却不想皇祖母对自己这般体贴。陈姀连忙回了太后,开口道:“谢皇祖母。”

窦太后叹了口气,“想当初哀家还是皇后,慎夫人进宫以后,先帝便不常来椒房殿了。那时候你母亲便是坐在你这个位置,陪着哀家。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见窦太后似乎想起了往事,陈姀不知该如何接话。她隐约觉得慎夫人与皇祖母的眼疾有关,只是未曾听母亲明说。陈姀不说话,窦太后也不怪罪,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嫖儿自小便护着哀家,总觉得后宫的嫔妃会欺负哀家。她那脾气,都是哀家惯出来的。”

陈姀闻言,只觉得不妙,赶忙离坐,跪在太后正前方,“皇祖母,母亲此举绝非有意。”

窦太后放下筷子,伸出手,苏蓉顺势扶着她。窦太后随着苏蓉的指引,摸到了陈姀的手。“好孩子,快起来。哀家是你的祖母,是你母亲的母亲。若是生在民间,应当是一大家子其乐融融,你不必这样拘谨。”

陈姀有些犹豫,可还是站了起来,坐回到了太后身边。她本想说规矩不能废,可皇祖母的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却通透。刘彘落水是小,污蔑太子可是重罪,皇祖母有意替母亲糊弄过去,那自己便要好好哄皇祖母开心。“皇祖母宫里的菜比公主府的好吃多了,母亲在家中也常念叨与皇祖母一同用膳的光景。”

窦太后摇了摇头,“你这孩子有心,嫖儿的性子还有谁能比哀家更清楚?她希望你做太子妃,做皇后。可这皇后真那么好当,薄氏如何能这般凄惨?”

“这……”陈姀不知该说什么,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菜叶。

“有人说是因为薄氏无子,才被废黜。可哀家替先帝生了两儿一女,最后还不是在椒房殿里哭瞎了眼睛?”刘嫖当初带着陈姀进宫的时候,窦太后就看出来了,“哀家知道,当初哀家无能,未能给你母亲找个好夫婿。哀家也知道,嫖儿是怕你以后嫁得差了,受委屈。”

陈姀这才知道,那个看上去很温柔的薄皇后已经不是皇后了。她仰头看着窦太后的眼睛,虽然没有神采,可眼睛的轮廓很是好看,那是皱纹都无法遮盖住的美好。陈姀不明白,皇祖母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漂亮又聪明的女人,为什么会失宠呢?

窦太后抬手想摸陈姀的脑袋,空抓了几下都没找到,陈姀把头凑了过去,窦太后摸索她额头的时候,她有些紧张,便闭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忌惮自己的祖母,还是担心她碰到自己的眼睛。

窦太后的动作很柔和,似乎也害怕误伤陈姀。“阿娇,答应皇祖母,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愿意一生只对你一个人好的男人。”

很多年后,陈姀才想明白,母亲希望自己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是因为那个只对母亲好的人不够尊贵;皇祖母希望自己嫁给只对自己好的人,是因为那个最尊贵的人没能一直对她好。

用完了晚膳,陈姀明明没吃多少,却觉得很撑。她想出去走走,可自己似乎还是戴罪之身。便只好在长信宫内的梧桐下看夕阳。夕阳映照着云,像血一样。落日余晖把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好长,陈姀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要到围墙外了。

陈姀打了个哈欠,事情暂时过去了,她才开始感觉到疲惫。她本想出去走走,只是皇祖母的惩罚虽说是做样子给后宫看,可也是她自己惹的祸,让人看了总归不好。再说,这事儿是她的母亲对不住刘荣,她现在有些不敢见刘荣。

陈姀一觉睡到了正午,原来太后总是嗜睡,苏蓉瞧见陈姀精神状态不太好,也就没叫她。陈姀缓缓醒来,见那日头升的老高,心里一股无名火,才想责备锦墨,忽然想起自己是在长信宫。

陈姀一醒,苏蓉便进来给她送衣裳。听说尚衣局留了几件阳信公主穿不下的衣裳,太后便差苏蓉取了过来。虽说是新衣裳,样子也素了些但这些陈姀并不在意。只是一听是阳信不要的衣裳,陈姀便觉得不自在。

“苏蓉姑姑,母亲今日可有入宫?”陈姀有些紧张,她母亲入宫,自然少不了给太后请安。这长信宫能护得住她,可她也不能一辈子不见母亲。

苏蓉替陈姀穿好了衣服,陈姀知道她是太后的贴身侍女,不免有些拘谨。可太后也知道整个宫里属苏蓉最懂事,便把苏蓉暂时指给了陈姀。

苏蓉替陈姀梳头的动作很温柔,陈姀能感觉的到,她与锦墨不同。锦墨对自己恭敬,可苏蓉则带着与皇祖母一样的慈爱地照顾自己。

苏蓉知道她心里所想,便宽慰道:“翁主不必担忧,太后收了长公主的令牌,一月之内不许长公主入宫。”

陈姀一听刘嫖一个月不许入宫,心里更是紧张。母亲的脾气她自然清楚,只怕不让她进宫只会让她更生气,“皇祖母冬日的咳疾才好没多久,母亲总记挂着。就像……就像我在宫里也思念母亲一样。”

“今年宫里总出乱子,先是薄氏被废,太后染病,胶东王落水,太子被连累。太史令夜观天象,见斗转星移。推算出过几日天象有变,宫中不宜有人口进出。”

陈姀这才叹了口气,原来皇祖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把一切推给虚妄未知的事物,总好过责罚亲近的人,最终伤了感情。只是不知自己要在长信宫里住多久,夫子才讲了国都的定位是通过土圭来定,还未详解,自己就被留在了宫里。

“斗转星移……”陈姀喃喃道,只希望母亲能信。陈姀看着镜中的自己,雕龙画凤的铜镜里映射出的模样,可以看出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苏蓉姑姑,你不必管我,皇祖母身体不便,眼前需要人照料。”

“诺。”见陈姀没什么事,便退了下去。

陈姀本想戴上珠钗,只是这一身素衣与她昨日戴的红珠金钗实在不搭。再一想,她又出不得长信宫,便把手里的珠钗放下了。

虽是到了午膳的时间,可太后向来吃的不多,只传了粥与几个清淡的小菜。陈姀陪她吃了一点,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有些吃不下。

窦太后听声音便知陈姀放下了筷子,开口问道:“阿娇,可是胃口不好?在这宫里闷坏了吧。”

“回皇祖母,长信宫清净,孙女并不觉得闷。”

“你若想出去,让苏蓉陪着你便是,她是哀家身边的人,没人敢为难你。”

陈姀倒不是担心谁会为难她,她进出皇宫这么多年,这宫里受宠的娘娘她都认了个大概,纵使栗姬与母亲的关系一般,可也不会当面为难她。只是不知道皇祖母会如何处置王夫人,刘彘会不会记恨自己。

陈姀忽然想起窦太后所说的,要嫁一生只对自己好的人,她哪里知道谁会对自己好,似乎刘彘当初说要给自己建一座金屋子,不知道他是否忘记了当初的童言无忌。

窦太后听不见陈姀回应,知道她有心事,便问道:“阿娇,想什么呢?”

“皇祖母,芍药花要谢了,不如您也去御花园走走吧。”

窦太后以为陈姀想出去,又有所顾忌,才叫着自己一同。便答应了。

陈姀只是被突然一问,才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句。陈姀并不喜欢芍药,她一直觉得那粉色的花太过媚俗。她忽然想起芍药又名离草,便有些想看看了。

陈姀扶着窦太后走到了御花园,她来这儿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里离那荷花池有些距离。陈姀这才注意到,粉色的花朵里夹杂着几支白色的芍药,在这红红绿绿中有些格格不入,又让她眼前一亮。可惜这些花马上就要谢了,听闻芍药将谢,牡丹开的也很好。只是那牡丹林挨着荷花池,陈姀不敢再去。

陈姀不说话,窦太后也不恼,而且轻声开口道:“阿娇,去替皇祖母折两支花吧。”

“皇祖母,古籍有云: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这芍药花期不多,阿娇是不忍也,非不为也。”

窦太后闻言笑了,“真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