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洛阳的消息纷纷扬扬,一日三变,今天还是何大将军遣并州牧董卓带兵前往北疆平定匈奴之乱,明天就成了董卓不听号令进逼洛阳,欲取何大将军地位而代之。
张易一路朝颍川、陈留方向慢慢行去,一路让胡黑派人打听洛阳情形,听到的就全是些这种荒谬无稽甚至自相矛盾的消息——是的,张易又一次出远门了。
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或许是见他这次带足了的钱粮人手,或许是有他能入仕为官的期望吊着,姜氏这次意外的没有多少阻拦。
自涅阳横穿颍川,再越过河南前往陈留,张易熬过刚出发那几天因为前途未卜、信息混乱而产生的焦躁不安后,渐渐养成了把胡黑收集来的那些消息当做睡前故事琢磨的习惯。
无风不起浪,现在毕竟不是几千年后那个谣言水军充斥朋友圈的年代,追根究底起来,这些漫天横飞的消息背后显然都有着明确的变化根源。
秋二月,张易途经颍川时,整个颍川境内上至士子下至平民,人人都能叹上几句宦官和朝臣两方在宫中对峙的情形,何进、袁绍和十常侍的争斗显然已经尘埃落定——
“那一晚内廷大乱,两宫火光冲天!何大将军率军破入宫禁,遇到宦官侍人起卧之处便以火油浇之,据我叔父说,他在几十里外的驿亭里都能看到从洛阳城内飘出来的浓烟……”
“十常侍被大将军逼到极致,临死反击,南宫宫门处血流漂杵。随后,眼见事不可为,他们假意向太后投降,趁机毒杀了太后及大将军,胁迫新帝逃出洛阳……”
“十常侍火烧宫门,皇宫内情势大乱,我族亲说亏得是两个袁氏子弟及时发现事态不对,领兵护驾,将奸宦们的叛乱镇压下去……”
……各方传言真真假假,说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击节点头,甚至还有人当场争论起来到底是何大将军烧的宫门还是内廷奸宦烧的宫门,仿佛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宫变当晚的那场恶斗似的。
由此,皇宫大火和宦官的落败大概是真的,至于宦官到底落败于何人之手,张易在听到袁绍的名字后简单粗暴的直接把他填了上去。
秋三月,彗星扫尾,张易一路听着流言,一路慢悠悠从颍川境内进入司隶河南,顺路拜访了一下去年在回乡路上结识的好友杜畿。
作为府丞官吏,杜畿能得到的一手消息远比张易多得多。两人相坐长谈,在对方口中,张易终于第一次听到了董卓的消息。
“前月末,何大将军与袁校尉召董州牧带兵进京,董州牧、如今该称董太尉了,董太尉的五千兵马上个月一直停在夕阳亭那边。后来南宫大火,城内沸沸扬扬,董太尉率兵护卫,一群兵士在洛阳御苑和北芒山之间跑了好大一个来回。”
杜畿说得言简意赅,脸色却非常微妙,混杂着怒气、惶然和叹息的复杂神情最后在他脸上凝结成一股早有预料般的无奈:“宫中起火那天,中常侍段珪之流挟持陛下一路窜逃至北芒山,汉家威仪尽数扫地。”
“如此,朝中现在是董卓秉政?”秋尽风寒,张易陪着沉默了一会儿,拢拢袍袖,问出自己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正如子恒所料。”杜畿点点头,给自己的好友细数了一番京中这段时间的人事变幻,“何大将军兄弟皆殁于十常侍之手,十常侍被尽数族诛,袁校尉诛尽宦官,最后却在董卓的威胁下和骑都尉鲍信一样弃官而走,执金吾丁原为部下吕布所害,那吕布随后便带着并州兵马投了董卓。”
“一干领兵将领逃的逃叛的叛,洛阳几万兵马如今尽归董卓一人之手。我听说,昨天的朝会上董卓已经提出了废立一事……朝上诸公无人敢应。”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这是京中前些日子里兴起的童谣,眼下倒是一一应验。”说着,杜畿叹了口气,“依我看,洛阳接下去几个月大概都太平不了,你既然只是借道河南,那就快点离开吧。”
“我确实不打算在司隶久呆,现下听你这番话,明日就准备启程了。”一下子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张易感觉有些头脑昏胀。无论如何,他决定明天就尽快出发。
“既然洛阳将乱,伯侯可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再观望一段时间。假若董公真有伊尹、霍光之能,我这小小的汉府中丞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如若事有不妙,那我大概就要带着家里的老母幼子一起去荆州投奔你了!”
“那倒也不错,我当给你留一份手书为证。”张易和杜畿撞了一盅薄酒,心下不由得盘算起到时候把他拉到曹营来的可能。
虽然不记得杜畿这家伙有在三国群英中显名,但就张易对他的了解,这人脸厚心黑又极有原则,断的一手好案,是个不可多得的内政人才。
……还没被批准加入阵营就开始考虑该怎么帮老板吸纳人才,曹老板可千万得给他留一个钱多事少点的好位置。
*
被人惦记着的曹老板此时日子并不好过,孤身在外家财散尽,就连手下几千乡勇的粮饷都有一部分要靠好友卫兹资助。
董卓在洛阳倒行逆施,祸乱纲纪,残害百姓的斑斑恶迹一天天不断传至陈留,曹操憋足了气,面上冷静无比的窝在陈留操练着自己的新军,心下却一直压着一团火,等待着袁绍、鲍信几人的消息。
汉家养士几百年,而今朝堂昏暗,他却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董贼一手遮天!
结束一天的练兵,曹操从临时划为校场的郊外一路回到家中,还未在门前下马,便见好友方奇匆匆自另一头赶过来。
“正则,可是又有了什么消息?”
方奇在郡中任职,又交游广阔,总是能最早接触到各方的信息。每次看到对方,曹操总不知道是该喜该悲,他常能给他带来很多新消息,但那些消息里多半都是坏消息。
“是有消息……我们进去说。”
方奇看了看左右,催着曹操下马进屋。等到周围再无旁人,他不待坐定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卷薄帛:“京中三公发书各州各郡号召义兵,这是我私下抄来的一份,孟德你看看吧。”
“果真?”曹操心中一动,顾不得礼节当即展开帛书,却是看了几眼便紧皱起眉头。
“……这不是朝中发下的诏书。”
身为公卿子弟,虽说少时一直不务正业,但曹操从来见熟了前朝内廷发于诸公、发于天下的各种文书,手上这张诏令天下起兵讨董的文书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可堂堂天子,衮衮三公,下令诸郡发兵的时候又如何会用“盼兴义兵”这种下臣才有的语气?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做的这种大不韪之事,如果最后没有人出头兴兵,这勉强也可以做一个借口……也不知本初眼下在渤海准备的怎么样了。
方奇不知道曹操的想法,他整个人都被曹操的判断震住了,被北风吹得泛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何人敢矫三公诏书?孟德你确信这是假的?张太守已经决定亲点郡兵,若、若……”
“废立天子,擅杀朝公,劫掠京都,董卓的暴行天下皆知。即使没有诏书,我和天下同道也一样已经决定去讨伐董卓。在这种情况下,诏书的真假又有什么要紧呢?”
见方奇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面色惴惴的样子,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换句话说,有仁人义士宁愿做出矫诏的犯上之举也要通令天下起兵,这岂不是正说明洛阳城里的局势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
几番安慰仍不见方奇缓和面色,曹操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在确认对方不会去张邈那里自找麻烦后任由他无精打采的离开自家。
虽然结交为友,但曹操其实很搞不懂方奇的想法。或许是常年埋首经文的缘故,方奇对世间诸事的看法总有一种痴气,而董卓大概正和他相反,豺狼心性不通理义,才会时常狂性大发的做出种种违逆人伦之事。
发散了一会儿思维,曹操捞起手边几案上堆着的几张拜帖,一边草草翻看,一边准备回后院去梳洗一番。
虽说在陈留郡中认识不少大族子弟,但曹操此次停驻陈留是为募兵,又和太守张邈不睦,这些天以来向他投递拜帖的人还真是不多。少有几个,要么是想试探他深浅的当地士人,要么是方奇这样不闻世外事的奇人。
消遣般的琢磨着几张拜帖背后的意思,曹操突然便翻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南阳张易。
南阳帝乡,大族世家数不胜数,张姓士族曹操也能数出两三家,却对张易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想了想,他把这张拜帖放到另一边,叫随侍的仆从喊来守门的兵士,准备探一下对方的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