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珥躺在床上装病不起。
端阳郡主一听心肝女儿病了,顾不得身体不适,匆匆赶来探望,谁知崇威将军听见,朝服未脱,也火燎火急赶到。
“县主听说将军和郡主是因为她的事闹和离,整日郁郁寡欢,饭都吃不下,才会病倒的,大夫说她身体有些虚弱,万不能再受刺激了,如果将军和郡主进去还要继续争吵的话,恐怕会对县主的病不利。”
翠枝在外头劝住前来探望女儿碰巧撞见,又欲剑拔弩张的二人。
端阳郡主厚厚的胭脂掩盖住苍白的脸色,冷瞟一眼谢景天,嘲道:“被小妾和庶女哄得晕头转向,连嫡亲闺女都关禁,虎毒不食儿,你还真不是人!如今还来找我尔尔做什么??”
谢景天这些天受够了她的明嘲暗讽,终于忍不住回怼道:“你这疯妇发起疯来还不是连亲儿都不放过?!”
“你!你说什么?!”这话触了端阳郡主逆鳞,此刻她胸脯激烈起伏着,双颧恼得通红,握紧拳头死死瞪向面前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屋里突然传来激烈的咳嗽声,过了会儿,有婢女捧着带血的帕子走出。
“不好了,县主听见将军和郡主在院里争吵的声音,突然捂住胸口吐了一口血。”
“尔尔!”“尔尔!!”
二人一听,立马收回敌视的态度,齐齐冲往女儿的寝屋。
“县主,他们进来了!”
“金枝、木枝,你们快看看我脸上敷的□□,看起来够不够苍白,还要不要多抹些...”
小谢珥有些慌张地掀被坐起。
“县主,行了行了!够苍白了!赶紧躺下!”
金枝木枝两个小丫头连忙帮谢珥掖好被角,装作若无其事立在两旁,等候外间的人进来。
郡主和将军冲进里间,看着床上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不时还因咳嗽颤抖一下。
夫妇二人眼里满是自责,尤其是谢景天。
“尔尔,是爹不好,爹不该误听谗言把你关在那个又阴又潮的地方,不然身体就不会这么差...”
谢景天刚要上前握住女儿的手道歉,不料小家伙下意识缩了一下,把手缩进被子。
抗拒如斯,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这一反应不止谢景天愣了愣,谢珥自己也是始料未及地一愕。
她本意演这一场戏,就是希望二人能暂时不和离,继续维持夫妻关系,这样她才能继续给谢家建族学,留在将军府看顾着谢谨行,要不然等他们一和离,端阳郡主定要把她带走的。
谢珥尝试了好几次,说服自己把手交到谢景天手里,最终还是没能抽得动手。
上辈子谢景天早早战死,给谢珥留下的记忆不多,但仅剩的记忆里,都是他如何偏袒庶女,对她充满偏见的眼神,这辈子这具身体尚年幼,对一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和事反应特别敏感,以致她现在的身体对他充满了抵触。
“爹...爹...我...”谢珥磕磕巴巴地,想要学庶女们一样对她爹说些亲近的话,却发现做不到。
谢景天把一切看在眼里,眸底黯然,也很识趣地后退了些,给郡主让出些位置。
“尔尔不舒服躺好吧,一切都是爹的错,尔尔不必勉强自己。”
他勉强拉出一丝笑意道。
端阳郡主立马前去想摸摸女儿的额头,可谢珥生怕自己脸上的伪装被识破,突地将被褥拉高盖住自己的脸,躲在里头瓮声道:“阿娘,尔尔病了,不想过病气给你们,你们退远些...”
端阳郡主听见女儿躲在被褥里虚弱又懂事的声音,内心不由绞痛了几分。
“尔尔,是阿娘不好,让你担心了,不过你放心,和离后,你还是跟着阿娘,阿娘带你跟你长公主姥姥一起生活,会比现在过得更好的。”端阳郡主抹着眼泪道。
谢景天一听,立马来了气,“尔尔是我唯一的嫡女,你既想和离,就休想带她走!长公主府能给她的,我将军府倾尽所有,也能给她!”
端阳立马跳出来讽刺道:“不知是谁先前还嫌弃尔尔炊金馔玉耗费钱财,既然你将军府不养一个整日只会往身上涂抹名贵膏脂,娇弱得连弓也不会开,只会让一群丫头婆子伺候,整日梳妆打扮的女儿,那就由我们公主府养!”
端阳郡主把之前谢景天说过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往他脸上甩,甩得他脸红耳赤。
其实谢景天如今也慢慢懂得,有个文文弱弱、优雅端庄的嫡女,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近来他朝会散后,同一些京官茶余饭后交际中,就有不少人艳羡他家中有个长相精致漂亮的娇娇女儿。
那些大臣回忆道:“将军常年不回京大概不知道,上回万寿宴长公主带着你家闺女出席,那小县主打扮得像个小仙女似的,往众多前来赴宴的姑娘中那么一坐,大家目光就都被她吸了去,而且小县主被人众多人看着,还毫不娇怯,抬起头来甜甜一笑,花儿似的,可好看了!圣上都骄傲地当场就介绍说这是他外甥孙女呢。”
谢景天当时又一反观自己那些被带到边关去亲自带着,被风沙吹得皮糙肉实的庶女们,的确是如他所愿被养得高大结实、爽朗不羁了,但往姑娘堆里那么一放,简直被衬得像糙汉似的。
“咳...那是以前,其实将军府就这么一个嫡女,就合该炊金馔玉娇养着才好,是我以前短见了...”
难得崇威将军也会主动认错,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谢珥也趁机装虚弱,央求二人和好,然后,还微微颤颤地拉起她娘的手,想要下床去交到她爹手里。
夫妇二人互相生厌,但看不得女儿这副虚弱模样,看她眼底升起零星点点光碎,不忍掐灭她期望,只得捏着鼻子牵起了手。
“好,爹爹和阿娘答应你,和离之事暂且不提,不过,记住了,本郡主可不能再容许让小妾庶女爬到头上,如果下回还如此,就别怪我了。”端阳郡主后半句扭头,冷冷地剜了身后人一记眼风。
而就是这记眼风,让谢景天蓦地想起初遇端阳时,她就是一名肆意妄为的高傲少女,千秋宴骑射输给他却不认输,宴后偷偷来找他比试,结果他不同意,她就是这样剜了他一眼,当时这一眼,就让年轻将军深深沦陷了。
起先求娶到端阳郡主,他心里是十分高兴的,可随着成亲时间长,她一直没给他好脸色,慢慢地,他那颗心就冷却了,且当时还有老一辈在催促,为了传宗接代的大事,不得不纳了几房妾室,慢慢地就同郡主疏远了。
但每次他从边关回来,开始那几晚肯定是宿在正房,后面是端阳嫌他把他赶出正房睡,他才离开的,从没出现过什么宠妾灭妻之事,一向都是以她意见为主的,他所做所想也全都为了她,就她永远对他一副冷脸而已。
“好...”谢景天突然有力地回握住端阳的手,把她包裹在里,“此后我一定好好疼惜你和你阿娘,绝不再让你们母女受委屈了。”
端阳听他那么一说,惊讶得把满腹尖酸话都吞了回来,竟就这样一直由着他牵手。
谢珥见情况有转机,连忙趁热打铁,掩住被角咳嗽了几声道:“阿...娘...尔尔被关在祠堂的时候,全靠谨行哥哥每晚从屋顶给我扔下食物...咳咳...不然...不然早饿死了,而且,那赵华阳不是好人,他的话,说不定都是挑拨离间的,阿娘这么聪明一定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阿娘你能不能看在尔尔的份上...放了哥哥,我希望哥哥能上族学,能读书识字给尔尔念话本念故事...”
端阳在夫君和女儿的目光恳求下,终于还是松动了,答应不再关着他,可却并不答应让他去族学念书。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好的转变。
谢谨行却并没有坐以待毙,不等谢珥说服郡主放他,他很快就通过瑞亲王留给他的信鸽,同他联系上了。
端阳郡主带上一群家仆打算再警示谢谨行一番才释放的时候,瑞亲王突然亲自造访,还指明要见她府上的行公子。
端阳听了,脸色顿时变了:“皇舅为何会认识甥儿府上的行公子?”
瑞亲王笑了:“那还不是常听皇姐提起这孩子聪明能干,想让本王好好栽培他,恰好本王手里有支卫军,指挥使年纪大了迟早也需要接班人。”
“母亲她果真这么说?”端阳拧起了眉,有些不可置信。
“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她。”瑞亲王大手一摊道。
瑞亲王能来到这里说这话,肯定事前做好准备,于是,端阳也不好刁难什么,只得派名小厮前去把谢谨行镣铐锁链都打开,带到了前院。
“外甥孙儿,你喊一声舅爷爷,舅爷爷就带你走,你想以后住在我瑞王府,还是继续留在将军府住?”
瑞亲王看着面前在炼狱滚打过一遭似的少年,朝他递来了通往人间的阶梯。
只见少年一身落魄,连身上遮蔽的衣裳都残破不堪,头发却被人细心梳成发髻,用一根绿色发带束好,没有落下一丝发绺,仿佛维护了他破落中仅有的一丝自尊。
“回王爷,我答应帮你做事,但是,我是将军府公子,必须得住在将军府。”
少年唯一露出的灰眸里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执拗和坚持,道。
瑞亲王愣了愣,继而笑开,“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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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珥得知瑞亲王下午来过,要接谢谨行走,急得连病都顾不及装,裹起被单趁着夜色深踉踉跄跄跑到谢谨行院中找他。
随后,钻过墙根下的狗洞把头扎进一半时,发现沈言之正巧进屋。
“你让天冬给我传话,说想要我房里的青霄剑,可那是左将军赏识我剑术,送我的,你怎么敢开口要?”
沈言之隐在阴影中,立在这间破落屋子里,他一身雪色衣袍,衬出周身如山岚崖雪的气度风华,同这阴暗逼仄的地方格格不入。
“如果你心中无事,何必来这一趟?”暗处的少年垂手盘坐着,冷淡散漫道。
沈言之握了握手中的青霄剑,终是道:“所以,那日用匿名信叫我去那里找银锭的人,是你?你想用这个秘密,同我交换这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