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绿色包子回府之前,谢谨行怎么也想象不出,世上竟会有眼泪如此多的人,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溢出水。
看着那笨丫头坐在地上看着已然弄脏的糕点眼泪汪汪的样子,谢谨行觉得蠢毙了。
眼泪又不能挽回些什么,为何还那么爱掉眼泪,真是想不明白。
像他就从不会掉眼泪,人若显得越懦弱,别人欺负你看着你的蠢样,只会觉得越痛快,他是见不得旁人痛快的。
不过,谢珥与他不同,她的眼泪,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能为她讨到点好处的。
“哭什么?掉了不吃便是。”
他语气冷淡,可心其实已经软了,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可是...可是...”谢珥不好说因为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只好低着头沮丧道:“可是我饿嘛...”
少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把掉落泥里的糕点一个个拾起,准备放进簸箕倒掉。
谢珥看着只剩三个花瓣的梅花酥,她想起自己早上指点着厨娘做这味糕点,特意强调的塑形,当时她想着,这梅花酥她看了都心动,哥哥他肯定愿意一尝的,可是现在...
“呜呜...”她终于忍不住和盘托出:“其实我只是想让哥哥尝尝这些糕点,并不是我饿,对不起,哥哥我骗了你...”
她哭得好伤心,少年拾糕点的手停顿下来,随后他捡起那些脏得不能入口的糕点,小心地一点一点剥掉外皮,若无其事放进自己口中吃了起来。
谢珥停止了眼泪,震惊地瞪大了泪眸。
“哥哥别吃!脏!”谢珥连忙拉住他的手,阻止他吃。
谢谨行把食篓里仅剩几件干净的,没掉出来的糕点塞进她怀里,面无表情道:“你吃这些。”
说着,他一言不发地继续去剥脏掉的糕点吃。
“不...”谢珥揉了揉眼睛,跟他一起剥,“哥哥吃食篓里的,这些我吃。”
可他总是会在小姑娘剥好一个脏糕点时,挨过来,低头一口咬掉她手里的剥得稀碎的糕。
渐渐地,谢珥一个糕点也没吃到,也开始生起气来:“哥哥!我也饿了呀!”
少年只用冷淡的余光睨她一下,依旧死心眼地把食篓中干净的糕点塞给他,自己把最后一个脏掉的糕吃掉。
沙砾没剥干净,咬在嘴里,差点磕断牙根。
但是,也真甜。
面对他的执拗,谢珥最后没有办法,加上她一大早耗费了那么多精力,连早膳也没吃就过来了,肚子饿也是真的。
于是,她坐在地上,像一只精致的小动物,眨着水亮的眸,小口小口认真地吃完了食篓里干净完好的糕点。
谢谨行第一次看姑娘家吃东西,脑海闪现第一个念头就是,真的好乖好秀气。
谢珥的脚踝扭到了,疼得不能动,谢谨行只能先把她搬进屋里坐,但刚搬进屋里时,他嗅了嗅满屋霉腐的味道,连忙把小姑娘搬到门槛边的小杌子坐着,自己去把常年紧闭的窗户上的钉子拔掉,全部撑开。
有些木头因为常年没动,刚撑起一半就腐化,整个窗脱落出来,扬起一窗户尘灰在清晨暖金的阳光下纷扬,金屑一般。
而少年则满头尘灰,那张阴翳的脸也被掺有阳光的尘沙覆盖。
小姑娘靠着门槛看他,抱着肚子咯咯地笑得不能自已。
少年有些窘迫,可当他看见那边的姑娘笑声清脆,眉眼弯成新月,里头缀满繁星,他内里冷硬的坚冰也消融了一些,仿佛透进了光。
以前他把门窗全都封锁起来,觉得那样才能让他安心,可这一刻,他清扫屋子门户的速度不由加快起来,多了丝急不及待,恨不得一下子把铁钉都拔除,让阳光都能洒进来。
他兴冲冲地埋头苦干着,闲里不时分出一个眼神留意小姑娘的一举一动。
他见她端坐在杌子上,坐了没一会,就控制不住玩自己裙摆的流苏,玩着玩着,兴许无聊,她开始把探究的目光伸向他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她开始颠着屁股在地上挪,挪到屋中央,挪到内屋,谢谨行忙着打扫房屋,没空管她。
屋子清出了一大堆腐化的木头,和陈旧的杂物,可想而知,这屋子多久没有人打理了。
因为忙于清理,谢谨行没有留意她,过了好一会儿,污秽终于都被清掉了,他内心正要松快一些,可转身回屋子一看,简陋褪色的柱子,墙角霉变的泛黑,还有破烂不堪的地砖,有些还都断裂翘了起来。
这些让人难堪狼狈的情景,无一不在宣示着,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改变一切。
他再走回内屋找小姑娘,发现那姑娘竟然从他床底的破旧竹篓里,翻出他收集别人扔掉不要的、残破的书籍来看。
她身上的衣裙层层堆叠,水流一般垂坠,质感很好,衣料一看就是极品货,宫中贵人所用的衣料也不过如是了,光是她发间轻束的那根丝绦,也是光泽十足,蚕丝累银而织,把银丝裹挟在内,看起来普通,被光一照耀,则碎光粼粼。
那样金砌玉贵的娇人儿,如今却坐在他那破旧翘起的地砖上,裙摆被蒙了一层灰,边翻一页残破的书页,边伸出小手抓挠裙摆下泛红的小腿,那小腿不知被什么虫蚁咬到,都起了一颗颗可怖难看的疙瘩。
意识到少年的目光看来,谢珥慌忙把裙子拉下,遮盖住小腿上的红疙瘩,若无其事对他笑道:
“哥哥,你打扫完了吗?我在看你的书呢,原来你已经在读《大学》和《中庸》了吗?我之前看峒义兄他们还只是在念经书呢,他年纪和你差不多,都还没开始学八股文,你真厉害!”
谢珥这话是发自真心的,之前她总听那些义兄们说,谢谨行不能跟着他们到私塾念书是因为,他资质太差,人太笨,无论如何都学不了,可她刚刚在翻看他的书时发现,书里许多核心关窍的地方,都被他用一个个点状的符号在旁边注释了。
而且,能看得出他很爱护这些破旧的书,每一页都被他小心翼翼地用浆糊糊好破碎的部分,看不清字迹的地方,他会用小竹片在一旁用点状符号标号,插放在其中。
书册虽然有缺失,但是会从简到繁排列得整整有序,一尘不染。
上辈子谢谨行身为掌印大太监,却不会写字,许多重要的文书以及帮皇帝拟下的意旨,他都得先用这种自创的点状符号表示,然后让心腹太监帮忙拟写,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已经在用这套符号注释了。
“哥哥,我看你那套《中庸》,里头有好几页重要的内容都不见了,我那儿也有一套这个书,不如我把书拿来给你...”
“书是从私塾后面的废物堆里捡别人不要的,我也不会字。”
少年的脸突然冷沉下来,
“我的屋里没有人定时撒放驱虫药,时常会有虫蚁咬得人皮肤溃烂,地砖都坏掉了,会硌脚,你,还是回去吧。”
谢珥看着这个刚刚还为迎接她这个“客人”,而兴冲冲打扫房屋的哥哥,现在一眨眼,就又变回那个冰封三尺,拒人千里之外的阴郁少年。
“不...不是...我脚不是伤了吗...”
“我帮你找人。”
少年冷漠不容商量道。
“不...哥哥...尔尔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刚刚还好好的,你为何要赶我...”
小谢珥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谢谨行上前一步,掀了掀她的裙摆,露出小半截被叮咬得痛痒难耐的腿,都已经又红又肿了。
“你这样的娇贵人——”
“我伺候不起。”
·
谢谨行后来出去帮小谢珥找人来,结果才一走出院子门,就看见翠枝面露担忧地趴在墙头张望。
少年眼神一下子变更冷了:“你不用偷看了,这就进来把你家主子抱走吧。”
翠枝被少年身上的冷郁吓了一跳,急急进来找谢珥,发现小主子脚扭了,还被虫蚁叮红肿了,正一个劲地抓挠着。
送走主仆二人后,谢谨行把院门关死,又回屋把所有窗户都落了下来,可等他想重新用钉子钉死时,却发现已经钉不回去了。
将军府一个掌大厨房的婆子突然间失踪了,管家派人找好久也没找着。
这一查之下,管家突然发现大厨房的账目不对,以为是那婆子卷款跑路,于是急忙写信送往如今远在太行山避暑的端阳郡主,然后去衙门报了官。
报官之后,官府便查出将军府掌伙的婆子失踪一案,同京城最近一桩连环杀人犯的案件有关。
最后,婆子的头颅被发现扔弃在荒山,下身被野狗啃得几乎没有了,喉咙里嵌了一枚铁钩,和先前杀人犯杀人的方法如出一撤。
这个杀人犯也落网了,是个沿街乞讨的老乞丐,这犯人诡计多端,时常伪装成不显眼的小人物藏匿闹市,倘若这次不是一封没署名的空白书信寄到衙门,空白信封里有这枚铁钩和延庆大街后巷的特殊标记,官府的人兴许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人。
将军府管家得到衙门判决犯人时需上堂作供的通知函后,因为府里还有一个小主子,所以管家只得先同青霞县主请示过后,再上公堂。
谢珥和翠枝得知此事后,两主仆抱在一起深深地吸气,为犯人残忍的作案手段震惊。
但同时,谢珥心情豁然开朗了。
“那就是说,那个剖内脏,用铁钩藤杀人的人,是那个老乞丐喽?”
“那当然,官府不已经找到人要审判了吗?”翠枝觉得小主子很莫名。
谢珥高兴地一笑,“能抓到犯人太好了,那是个什么人啊,对了,之前去太行山路上遇到刘荣了,他可能也是其中受害着,翠枝,你让管家上堂时找刘荣一起去作证。”
“嗯,好的。”
随后,谢珥又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头,“对了,那人是在延庆大街后巷找到的吗?”
“那个后巷就离哥哥的院子后门不远,真的好危险啊,要不给他换一个住的地方?不然那个后巷子我看着觉得鱼龙混杂的,住着很不安全的样子。”
翠枝低头看着小主子烦恼托腮的样子,叹息一声,也不好再劝。
行公子先前态度都这样恶劣驱赶她家主子了,也就她这傻主子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还一个劲傻傻地拿热脸去贴。
犯人被抓拿运押回官衙那天,一个身上裹着件破披风的清癯少年,在路边缓缓地走着。
囚车上的老乞丐看见他那刻,少年目光像一记锋利的刀朝他剜来,随后老乞丐显得十分激动地挣扎起来,双手狂摇枷锁发出响亮的“珰珰”声。
“你这忘恩负义的臭小子!老夫这回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幼时的经历导致,所以他个性比较别扭,自卑又敏感,心口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