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朦胧,星野不甚明亮,抬头望天时,苍穹好似盖了一层看不清的模糊月纱,银盘四周散出疏淡的光晕。
许久没有这样的夜了。
孙雪鸢将周正的脖子箍紧,脑袋拱在他的脖颈处,碎发挠的他痒痒的。
少女一身酒气,身上的热烘着他,少女不耐地嘟囔一声,箍紧的手松开耷拉在他的肩头。
周正颠了一颠,将孙雪鸢背的更上。不久之前,也是一个酒气熏天的孙雪鸢,细胳膊细腿儿将他费力地架在肩上,一步一步拖着满身是血的他回家。
朦胧的月纱之下,无人注意到,那个惯是霜雪之色的人,嘴角扯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只一瞬,又恢复如初。
回去孙府时,府外还留了灯,春梓、阿容、阿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巴巴地等主子回来。
春梓和阿寿接过孙雪鸢,周正的背上倏然变轻,他和阿容坠在后头,声音也愈来愈远。
阿容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绥延城哪家的闺秀像小姐这般吃酒,老爷也不管管。”
话音刚落,便察觉到一旁冷冷的视线,立马低下头小声辩解:“也就是周少爷您,换作旁人,这可不就……”
这可不就声誉到底,吉凶难料了吗。
湘水院橙黄色的光熄灭,吱呀一声,春梓退了出来。
周正手里拿着一卷书,正站在窗边出神。
廖轩楚被赶出去的那夜,他听到廖轩楚不以为意地说“我娘”,一点都不怕他知道的样子。
是廖夫人唆使廖轩楚去做那些事,是廖夫人想挤走他,侵占孙贤徵的家产。
周正的思绪回到这几日的廖府。
廖夫人总是在自家佛堂抄写经书、打坐,俨然一副诚心向佛、俗世不染心的模样,她总是一身灰或一身墨色,无论家里出了何事,也不见她出来问上一问,当然,也并没有什么友人来往。
和绥延城王府、官员家的夫人很不一样。
很特别的一个人。
周正想起这位夫人时,没察觉到这位夫人身上有戾气。
周正下意识地紧缩眉头,鸦羽般的睫毛投下阴翳,微动。难得的,周正唤了阿容来,交代了阿容一些事。
阿容得了令,夜半出府去了。
无论他承认与否,在这件事上,他与孙雪鸢是一条船上的。
周正自小便做着相似的梦。
残阳如血,夕阳血红色的光映照万物,让人瞧着害怕。周围的人都汗涔涔的,他不认识,也没见过。
而在血红色的残阳最慑人心魄之际,总是有双柔嫩的手,拽住他的袖子,将他拖出那血色残阳里来。
他总是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也就是每次在她拉住他时,他内心的惊惧才都会落地,烟消云散。
他尝试过几次停下脚步,将那人转过身来。但每一次,将转欲转之时,那张小巧的脸都会背着光,黑乎乎、朦朦胧胧的,他试图看的仔细时,光都会刺目,闪过强光。他迷茫转醒。
有时候,血色残阳会变做黑得看不见五指的河流,他在水波里沉浮,总也游不到终点,虚妄无助之际,她也会出现。
有时候,是漫天冰雪,雪地里空无一物,走的让人头晕目眩,那双熟悉的手便又会扯住他,带离荒诞无垠的梦境。
……
这样子的梦,他做了很多年,没有一次看到那张脸。
但是今夜,他梦到了关于那个人不一样的,且,他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脸小巧白皙,脸上是熟悉的从容明媚,嘴角带着点目空一切的笑,可是仔细看,又有些狠绝,有些不甘。
她双目紧阖,脖子处勒着一根白绸,四周围满了人,她便那样在歪脖子树上悬挂着。风一吹,她便微微转个方向。
——直对周正。
周正吓了一跳。
那是孙雪鸢的脸!
又与孙雪鸢有些不同,眉目间看起来,比孙雪鸢成熟不少。
孙雪鸢的脸开始慢慢变色,憋得通红,到泛着死气。
——孙雪鸢死了。
——吊死在了湘水院那棵歪脖子树上。
周正想上前,可是梦里虚空,他总也浮在四处,近不了前。
孙雪鸢随风而转,此时又侧对着他。树上的桃花落了一地,有些落在她的头上,轻飘飘的。
梦里熟悉的迷茫与惊惧又充斥在他的内心,只是这次,再没有那只手来拽他出梦境了。
他遽然凝视孙雪鸢的手腕,孙雪鸢的手腕处正戴着他见过无数次的手链,细细的金黄色一条,上面镶着红色宝石。
更大的震惊在他心里弥散开来,原来,是她。
湘水院疾跑来一人,冲上前不顾众人阻拦将孙雪鸢抱了下来,他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掐她的人中,于事无补。
他抱着孙雪鸢嚎啕大哭,嘴里一直重复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懦弱……对不起对不起。鸢鸢你醒过来……”
“是我错了——”
——“是表哥错了。”
周正突然看清了那张脸,是他熟悉的那张旧日同窗的脸,廖轩卓的!
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漫上上他的心头,陌生极了。那个他梦了许多年的人终于知道是谁了,但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惨状。
她死了。
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像海水一寸一寸淹没身体,淹没脖子,淹没呼吸……
天边欲晓,蓝黑色的天空隐隐有些发亮。
周正腾地一下坐起来,脸上是密密麻麻的汗,汗水汇成一条线沿着他的额头、脸颊流了下来,踏雪被他惊得趴了起来,瞧他几眼,又趴了下去。
他胸口大幅度起伏着,脑海里回想着梦里的事情。
周正想,应当是背孙雪鸢回来,日有所接触,夜有所梦罢了。不然,怎么可能也梦到廖轩卓。
事情的转机是在上午。
临近年根,府里各院都在彻底大扫除。阿容被他派出去做事了,阿寿来替他的位置。
阴沉多日,天色难得放晴,太阳悬在天上,晒着暖融融的。周正拿着往年的好的策论在读。
然后阿寿便从杂物间出来,灰头土脸,手上拿着一个盒子。
“周少爷,这个也扔吗?”
周正看也不看,随口说道:“扔。”
阿寿低下头打开盒子,露出沉思,然后再次问了周正一回:“周少爷,这看起来挺贵重的,而且还有字,瞧着……是个礼物。”
“礼物?”贵重?
周正从书卷间抬起头,看向阿寿。
阿寿拿着盒子走了过来。
周正穷困多年,身上值钱的物什是来了孙府后有的,贵重之物被丢弃也不足为怪,约莫是之前孙雪鸢送的。
他突然对那字有了兴趣。
周正抬手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的瞬间,周正脸色惨白,一脸难以置信。
那盒子里分明躺着他梦了许多次的金色链子。
阿寿瞧见,关切地问他,他愣怔反应了半晌,让阿寿叫春梓过来。春梓瞧着链子摇头,说小姐并未送过此物给他。
院子里静悄悄的,压在金色链子下面的字条像是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屏退阿寿和春梓,一个人坐在院中,风过、犬吠无一落于他的耳道,他只听得到自己内心扑通扑通的狂跳——
他控制不住地手抖,颤颤巍巍地拿起金色链子下的字条。
映入眼帘的是俊秀大气的字。
【周正吾儿,展信佳……久经困顿,只剩此物尚且贵重,若你日后寻得相悦之人,可将此物交予她。】
周正的瞳仁一动不动,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落满尘灰的木盒。
他想了又想,才想起,娘临终前的遗物,塞了一个布包。他怕睹物思人抹泪,甚至都没有打开过那个布包,所以渐渐忘记了此物。
周正急喝阿寿,让阿寿停下来。
落满灰尘的杂物间,犄角旮旯结着蜘蛛网。周正迈过杂物,终于看到那个陈旧的布包,翻开来,里面有俊秀字迹是手札,有古籍……
半上午时,廖轩卓拎着几个油纸包着的东西进了府,直奔孙雪鸢的院子而去。
孙雪鸢在屋里忙活她的嫩苗时,廖轩卓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过来。
“大表兄?”
孙雪鸢放下手里的活儿高兴地跑了出去。
廖轩卓一见面便将油纸包的东西递了过去,孙雪鸢凑近,惊喜地叫喊:“京口记的酱牛肉!”
孙雪鸢熟络地碰上廖轩卓的肩:“大表兄,这么早去排队,卯时便起了吧。”
廖轩卓双手背后,得意洋洋。
“那是当然。不然怎么可能买到京口记的酱牛肉呢!”
孙雪鸢打趣他:“大表兄,说,是不是给你那位姑娘买的,我们顺带沾了光。”
廖轩卓神色不自然片刻:“是阿,就是给她买的。”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说笑间,周正踱了出来,站在廖轩卓身边,巧妙地将他与孙雪鸢隔开。
“有我的份儿吧?同窗。”周正的眼神落在冒着热气的酱牛肉上。
孙雪鸢和廖轩卓同时呆住了。
周正惯常拒人千里之外,与人主动交谈更是少之又少,而现在,他们能够感觉到,周正也是打趣的语气,只是说出来显得格外僵硬。
廖轩卓先反应了过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说着,将一包包得完整的酱牛肉递了过去。
周正不接,反而将手上开着的那包一拢:“那就多谢同窗了。”
廖轩卓看着周正望过来的眼神,心里有点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