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泯恩仇
少女带着酒气凑近周正,长长的发丝若有若无地吹拂在他的脸上,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此刻的周正也不似平日那般紧绷。
若再仔细嗅一嗅,便能敏锐地察觉到酒气里夹杂着几分香气,并非酒香,也不是平日里常闻到的药草味,而是冬日熏烤在炉火上的橘子香。
周正立马意识到,孙雪鸢为了今日的谢师宴,特意熏过了熏香。
少女张口,酒气便扑面而来,他一时间无法分清,那酒气到底是他的,还是孙雪鸢的。
“喂,周正,我可以这样唤你吧?”不等周正回答,孙雪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今日谢师宴上,我知道你很不好受。”
“在绥延城,童养夫很少很少,少到几十年来只有你一个。”她抬起手,又拍在了周正的肩上,“我也听过童养夫的,在绥延国很偏僻的地方,身有残疾之女且家里稍微有些钱财的会有童养夫。”
“我虽非身有残疾,但你无论怎样是顶着童养夫的名头。”
少女的眸子好似被盖了一层朦胧的月色,说话时舌头好似也有些卷曲:“你样貌、才学、心智都属佳品,给我做童养夫,”她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此刻的孙雪鸢心平气和,说话慢条斯理,如山间清泉。
周正想,许是酒气有些上头,所有他没有挣开肩上的那只手,也没有推开有些醉意的少女。在微煦的晚风里,他只是静静听着,发丝依旧被夜风撩拨着,手有些冰凉。
“所以,不仅是谢师宴上你辛苦,你背着这个名头以来,都辛苦了!”少女再次将酒捧了过去,大大地饮了一口。
周正一直以为孙雪鸢只是个闺阁里什么都不懂的骄蛮大小姐,但这番话,实实在在直入他内心深处的软肉,像一把犀利带着闪电的剑。
他静默处,惊涛骇浪。
于是他第一次,抢过那坛女儿红,咕嘟咕嘟一饮而下。
“没有。”他倔强如是说。
十七岁的小郎君,浑身藏满心事,被戳破也只是倔强如一日地伪装。那缕橘子香又来了,此刻,她挪坐地更近了些,和与他勾肩搭背的旧日同窗一般,她的胳膊也搭了上来。
“童养夫的事,你不要在意。我乖巧些日子,去找阿爹磨一磨讲清楚,你就自由了。”孙雪鸢顿了顿,“或者,我把身子锻炼好了等明年停了药,就不需要再用那个借口。”
那个所谓童养夫的借口。
“你不用信阿爹说的什么身弱撑命,我能不能长命百岁,我自己知道,老神仙是个神棍,他就没有说准我阿娘的,别信他。”孙雪鸢眼里萌生出一层水雾。
她想起越发朦胧的前世梦靥里,她还不是熬过了老神仙所说的坎,成功长到了18岁,却19岁死在了那颗歪脖子桃花树上。
造化弄人,兰因絮果。
很快,孙雪鸢便从水雾忧伤的氛围里出来,她将搭在周正肩上的胳膊抬起,指着半空,扯了扯唇角:“而且,你也不必担心我是在驱赶你,我不赶你走了。”
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当然也不必担心我再缠着你,我不会了。”
“你就安心留在此处,”孙雪鸢的这句强调得格外重,“好好做你想做的事。”
不拦路,不碍眼,也不痴缠。
他们也算同患难过吧,应当能更好地相处吧。
她近乎祈求又郑重,还似在宣告——我们日后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少女的尾调高高的,望着月,下巴也仰得高高的。
晚风里静谧了下来,絮絮叨叨的少女终于停下来,一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周正的脸,等着一个回答。
“井水不犯河水?”周正重复。
“嗯,我敬你是兄长,你当我是幼妹。我们既不剑拔弩张,也不十分亲密。”
各走各的便好。
“嗯。”周正的声音低低的,却似给了孙雪鸢一颗定心丸。
孙雪鸢得到满意的回答,她单腿盘坐的姿势倏忽转变,整个人呈大字大剌剌地躺在草皮上,她瞧见,漆黑的天幕上闪着点点繁星,煞是好看。
多久没看过这般好看的景色了。
她的心上刮过一阵爽利又轻快的风。
瞧着孙雪鸢,周正也放松了下来,他拿过一旁还剩半坛子的女儿红,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他大口呼吸着,像雨夜重逢雨水的那条被搁浅的鱼。
酒,更香了。
绥延国,能入国子监成为监生的,除了父亲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恩荫所进外,都需要经过层层考试。
所有监生非举人以上不可。
按理说,孙贤徵膝下只有孙雪鸢,童养夫的周正是可以占了这个名额恩荫所进的。但是周正尚未与孙雪鸢成婚,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孙贤徵的子。
再加上名门出身的小娘廖若水对功名一事看的重,也不许孙贤徵随便给一个旁人监生名额。
这是个悖论。
孙贤徵曾和廖若水争论过。
放着好好的恩荫不用就无法成为监生,想要成为监生就必须考中,而考不中的周正就无法与孙雪鸢成婚,不成婚便更用不了恩荫名额。
若小娘只是个小娘,孙贤徵便就一意孤行了。
但棘手就棘手在,廖若水是他的妻妹,是一心一意实打实地对鸢鸢好,要一个能博得功名的或者有家世的女婿,于鸢鸢来说都是好事。
他没得说。
事情后来不了了之,周正也是个聪明的,便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考试。
壬癸年一过,开春便是春闱。孙贤徵心里打算着,周正一考中进士,就算是有功名了,那时就可以张罗着成婚。
他对周正了解得很,自小过过苦日子,加上从小学习就很有起色,也跟他学了好几年,所作出的文章文质兼备。
考中进士,就是探囊取物。他早早地为女婿铺路,就是周正的性子,实在太冷清,官场上要吃点苦头。
孙贤徵无奈地摇摇头,慢慢来吧。
周正的功课一如既往的好,无须操心。只是坐在最后一排听课的孙雪鸢却不怎么好。在座的或多或少都系统学了数年,但孙雪鸢不是,她虽然也耳濡目染,但都是些皮毛。
孙贤徵的板子敲到她的书案上时,她偶尔会小声嘟囔:“我又不用考科举做官,学这些做什么。”
孙贤徵觉得女儿说的也对,便换了明理类、史类来教授,在其余学子完成课业之时,就是孙雪鸢的上课之时。
老爹的小灶,精准,却也让她无法偷懒。
孙雪鸢叫苦不迭,所以当廖家表兄和小娘需得去乡下住一段时间时,她迫不及待地去求老爹,孙贤徵答应了。
临行前,孙贤徵特意给孙雪鸢塞了一车厚厚的冬衣,彼此秋月已至,百黄凋零,马车尘土嚣嚣驶出了绥延城。
周正并没有来送,紧闭的临湘别院真的安静了下来。他一头扎进书海,夜灯绵延,无数个夜星辰作伴。
他又将摔坏的那副墨宝拿出来挂了起来,那上面裂痕斑斑,挂在墙上,风起之时飘动,他的心好似也在飘荡。
有裂纹的怀才者,不只有他。墙上的墨宝既是墨宝,又是他。
而他与孙雪鸢自那夜吃酒之后,便再没什么交集,孙雪鸢去了乡下后,更是没什么音讯了。
孙雪鸢每月都会寄家书来,信上絮絮叨叨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
孙贤徵新添了一个爱好,在书房写字之时,喜欢听周正给他读女儿写来的信,偶尔还会对信上所提出的内容发问。
“鸢鸢说随古县秋收不佳,秋初雨水多浇坏了良田良作,依你之见,农人该如何过冬?”
周正便正正颜色,有凭有据地答,孙贤徵总是会露出赞叹之色。
有一日,周正读着家书支支吾吾,家书不再是以往她去农田里收了什么植物,也不再是听见孙大娘家的什么趣事,而是“小报告”。
这样的,他有些读不来。
孙贤徵不发声,周正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
【阿爹,我前些日子见到小娘对着一群孩子偷偷抹眼泪,天气那么冷,小娘愣是在院中呆坐了许久,生了一场风寒,已有五日未好,李郎中日日给药,悄悄同我说,这是心病。】
【阿爹,娘走了许多年了,小娘待我一直很好,我知你总是对小娘礼待有加,可是夫妻之间怎么能只有礼待有加呢,我如今也长大了,你们也该有自己的日子。】
【阿爹,随古县的枣子很是好吃,比绥延城里的更大更甜,只可惜运过去就坏了或者不新鲜了,若阿爹闲了,定要来尝一尝。】
【阿爹,表哥总是敲我脑壳,都把我敲傻了。下回回家,你可得帮我揍回去。】
少女的字写的越发规整,却又每个字显得圆圆的。周正的目光定格在信件的最后一行:“阿爹,来了随古县后,我好像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了。”
周正读完了。但写字的孙贤徵却没有停下手来,他头也不抬,沉沉闷闷的。
周正感觉应当说些什么,他刚想开口,孙贤徵便自言自语道:“小娘哭,并非你所说的那样,而是她永远没有一个做母亲的机会。”
这话显然是在回应信中的内容,周正把不准,问道:“父亲,要回么?”
孙贤徵捉笔的手摆摆,不写,不写了。石女的事,她没有必要知道。他只是设身处地感受一个无力的女人。
当年,也就是鸢鸢她小娘拿来了妻子的绝笔,要她娶妹妹过门。加上妻妹是石女,他才勉强遵妻子的遗愿的。
他本是想着,择一人,忠一生的。
但也因爱屋及乌,所以愿意用这种形式将妻妹护在羽翼之下。
周正瞧着弯曲着身子的老师,透过阳光照射下的喧嚣尘土,他心里好像有什么在生长,在明白,在开悟。
这……是爱吗?
夜里,许久不做梦的周正也鲜少地做起了梦。
他梦到一颗一颗黄里透红或全红透的硕大枣子在枝头摇摇欲坠,暖烘烘的太阳下,万里晴空,地里都是果实。
他扒开一棵棵高怂着的玉米走过去,瞧见一个在田间地头蹲着的少女。
许久之后,鸡打鸣了。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周正脸色大变,紧张地掀开被子,脸色僵硬。
作者有话要说:周正:幼妹连母鸡下蛋都关心汇报,真是“事无巨细”啊!
她是不是忘记谁了(气成仓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