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在黎明将至之时终于停了,檐角晶莹的水珠慢悠悠地滴答滴答。
孙雪鸢搬了椅子坐在自己房里大敞着门的门口,身上披着暄厚的动物皮毛披风,脑袋斜靠在一旁的雕花木门上出神。
院中光秃秃的桃树垛子暗地里印证着昨夜这位孙府的掌上明珠做了多荒唐的事。
周正昏迷了,高烧不退,全府生出不小的动静。听春梓说,李郎中吓了一大跳,再晚些,怕是连命都没有了。
淋了半宿的雨加上伤口遇水感染,再精壮的小子都顶不住,膝盖还摔伤了,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小郎。
真的该对尚未对她造成伤害的小郎下此狠手吗?
两种想法在孙雪鸢脑中此消彼长,一会儿一种处于上风,她冷静下来了,至少不会再贸然做出那么荒唐的事。
春梓走到孙雪鸢身旁:“小姐,李郎中说周少爷烧已经退了,没什么大碍,需得好好养着。”
“嗯。”孙雪鸢没什么想说话的欲望,潦草嗯了声。
府里的人都不叫周正少爷,因为少爷和小姐听起来像兄妹,加上个周,就不一样了。
春梓不明白大病一场醒了之后的小姐是怎么了,前日里还那般喜爱周少爷,周少爷扔了她送的墨宝,也只是说下次再送个更好的。
怎么病一遭起来,反而惦着那点子仇,发了这么大的火。
她家小姐有时候做事是骄蛮了些,但不是不讲理,如今真奇怪。若是周少爷身子骨差点,此时已经在阎王殿也说不准了。
她踌躇着,哄着试探地问道:“小姐,周少爷昏睡了两个时辰醒了便不再睡了,听他院子里的人说,此刻正伏在书案上誊抄呢,要不……去瞧瞧周少爷?”
前世的事在孙雪鸢的脑袋里盘旋,越发繁杂越发模糊。
她只是想将周正赶出府去,并不是欠下一条命债。若说周正上辈子借刀杀人,她重生回来亲自杀了他,那与他有什么区别。
重点是,根本下不了手。自她出生,她下不了手杀一只鸡,也下不了手杀一只鹅,杀生对她,是很陌生且想远离的事。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雕花木门上:“不去,往后都不去了。”
她想,或许是前世她过于将自己的喜欢放在周正身上,因此他生了厌。但从前世的结局过来,那份喜欢倏忽变成悲凉与愤慨,再经由一场天大的雨变成淡漠与怀疑。
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对吗?
春梓有些吃惊,打周少爷进府,小姐总要想着法子去找去瞧,现在有了正事,反倒不去了。
孙雪鸢起身把披风丢给春梓,走到床边。
“以后也别跟我提周正,敢提我就揍你!”
春梓噤了声,瞧着孙雪鸢躺下,收拾了杂物退了出去。
临湘别院。
周正一笔一划用正楷誊抄《大学》,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换上了干净的白色里衣,时辰尚早,但他还是特地将外衫也套上了。墨蓝色的绸缎衬得少年更加英气。
他每日卯时起身瞧书学习,日耕不辍,已经坚持了数年。今日退热后睡不着了,倒是比平日里都早些。
周正思考什么,笔尖的墨凝在一处形成了大大的黑点,他反应过来时,大黑点已经盖住了前一个字,他腾腾手挪了个地儿,将大黑点盖住的字又重写了一遍。
他坐在此处已经誊抄了一刻钟,按照往常……那位娇贵刁蛮的大小姐此刻该牛皮糖似的缠上来了,找尽各种理由。
很快,他脸上的阴郁之色转为平静,笔下的楷字又张弛有度板正好看了。
今日不甚舒坦,瞧书的进度慢了,等他再次从书中抬头,便是府里下人将午时小饭桌端了进来。
“小姐说了,瞧见你生气得很,就在这儿用吧。”
周正愣神的工夫,小饭桌和菜已经摆好了。
白灼油麦菜绿油油的,油水不大,只清清淡淡点缀着蒜末、葱段儿;一旁是蛋黄酱豆腐,蛋黄酱酿制已久勾出缠人的香气,有缝钻缝地渗入白白嫩嫩的豆腐缝隙里;再旁边是个大汤碗,老鸭汤煨得白滋滋的,上面点缀着几点葱花。
不一会儿,周正就将几道菜横扫一空,老鸭汤也喝的滴汤不剩。这是他来孙府吃的最惬意的一餐,引伤口生发的辣椒、香菜踪迹全无,饭食清淡却不失滋味。
晚食也是一样,清淡的菜色为主,汤品换成了鲫鱼汤。
一直到晚上入睡,那位大小姐都没露面,也没再来找他麻烦,他对这难得的清净倒是有复杂的体感,既觉得舒坦,又觉得奇怪。
周正以为孙雪鸢是因为扔墨宝那事儿气着了,过几天就好了。谁知转眼五六天过去,愣是一次都没见过。
等再次见便是在稽远堂,孙贤徵回来了。
稽远堂正中央挂着一副秋橘画。
绥延国文官或读书人自诩清高圣洁,家里挂画不是梅就是松柏,要么是兰花,偏孙贤徵品味独特,是一副秋橘画,据说,还是他自己亲手绘的。
一听到父亲回来的孙雪鸢跑着去稽远堂,她好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前世的事伴随着重生后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模糊。
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孙雪鸢忍不住抱着老爹,整个人熊似的挂在老爹身上,满肚子的委屈穿过时光,穿过因果,此刻化成软言软语:“爹……”
孙雪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孙贤徵疑惑,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问孙雪鸢,她却摇摇头,然后笑了。
癔症了……
老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癔症搞得迷糊时,孙雪鸢的话再次让老爹更加迷惑了。
“爹,把周正赶走,我讨厌他!”
少女刚硬的语气穿过堂柱,穿过门匾,传到了不远处的周正耳朵里,周正的步子并未放慢,身子板正匀速地往既定的地方靠近。
孙贤徵想都不想就拒绝。
“爹,我不管,就得把他赶走!”
万事都总得有个理由吧,而且一直以来,不都挺喜欢他的嘛,这是闹得哪门子脾气。
孙老爹正准备呵斥,余光扫见周正,立马住了口。
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挑的人,无论品行还是样貌,都是万中无一的好儿郎,若不是他家世,她闺女这辈子别想挨一指头,还赶出去。
孙贤徵压低头给了女儿一个大大的白眼。
“正儿来了,快坐坐坐。”
孙贤徵的脸立马换上一副慈父脸,他踱步到孙雪鸢面前,以十分“不经意”的姿态低声对孙雪鸢说:“这件事不许再提。”
说罢,抱起一旁的瓷瓶,感叹瓷瓶的工艺真是不错,发出两声尴尬的笑。
然后他就瞧见,周正一瘸一拐的,脸色也不如他离家时那般好,慈父的脸瞬息万变,此刻又阴云密布了起来。
“孙雪鸢——”
孙贤徵生气的时候就全名称呼她,他咬牙切齿地叫出这三个字,孙雪鸢歪了半个身子,朝向一边。
周正的到来,孙雪鸢当没看见,也没有一句迎的话,抬着高傲的下巴看新涂的丹蔻。
周正作揖:“父亲。”孙贤徵点点头。
孙贤徵整理好情绪将管家叫了过来,那夜的事闹得不小,府里的人半宿没睡,管家只言片语便将那夜的事说的清清楚楚。
孙贤徵:……
胡闹。
他暂且按住不表,脸上的心疼之色掩盖不住了。他瞧了瞧外面,面上装作不甚在意地哈哈笑,说现在是吃芦笋的季节,他新知道一家馆子,芦笋炒虾仁做的十分好吃,不如一起去品尝一番。
孙贤徵估摸着,俩人是有什么过节,不过小孩子,不记仇的。
很难得,下馆子没带小娘,让孙雪鸢有点开心,至于一旁冷的似冰块一样的前世冤家,就当看不见好了。
马家餐馆装修并不富丽,占地也不算太大,进去就是家常的菜什,饭香酒香从后厨冒出味儿来,孙雪鸢活了。
她巴巴地等菜上,芦笋炒虾仁、酱牛肉、清肺小炒等一字罗列开,孙贤徵好酒,点了一小瓶清冽的桑落酒,刚下一筷子,管家就来了。
孙贤徵听罢着急忙慌跟着走了,管家瞧了两位小主人一眼自觉上前付了账。
孙雪鸢习惯地下筷。忘崽,老爹最擅长了。
此生十三岁的孙雪鸢还没尝过酒,但前世她是尝过且非常喜欢酒的,前些日子想喝青梅酒的愿望没得到满足,此时逮着桑落酒,哪可能有放过的理由?
她伸手探酒,露出一小节藕节似的手,娇嫩玉白,修长的手指好看极了。
孙雪鸢神情专注地倒了一小杯,生怕露出一滴,一小杯入口,缓缓咽进肚子里。清冽醇厚,回味悠长。她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真是久违了。
睁眼,便瞧见对面周正面色狐疑地看着他,冷冷的,威胁十足的。
正经十三岁姑娘谁偷酒吃啊?
孙雪鸢立马威胁:“告状遭报应!”
周正若有若无地轻轻讽笑,病弱的小姑娘一阵风就吹倒了,细胳膊细腿还没麻秆粗,还威胁他,他摇摇头。
孙雪鸢喝的开心,一句话也不同周正讲。周正冷着一副脸,吃饭也看不出七情六欲,每个盘子的菜夹的都差不多,好像一座毫无感情的冰雕。
孙雪鸢有些醉了,面前的周正重影恍惚,她举着杯自顾自说起话来:“真是无趣,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说罢,啪的一下躺在弯曲的左臂上。
“许久不喝,酒量变差了……差了……”
餐馆里喧闹,店长点起油灯,周正就那么坐的板正,直挺挺地等着孙雪鸢醒。
醉酒的孙雪鸢两腮绯红,嘴里絮絮叨叨,让人听不清说什么,周正也无意凑过去听,硬生生坐了一个时辰。
此时孙府的管家尽职地提醒忘崽老父亲:“要不要去接小姐和周少爷回府?”
忘崽老父亲悠闲地搅弄鱼食儿:“又不是小孩子了,管他们做什么,况且正儿那小子在,我放心,不用去。”
老父亲微不可察扯起微笑,就得单独呆在一起,争执才能解开,什么事让她们自己解决去吧。
令忘崽老父亲放心的人此时却不太好。
他出去解手,刚拐进巷子里,一个麻袋兜头而下,劈头盖脸的棍棒就上来了。
孙雪鸢就是那个时候醒的。
她茫然地看了一圈四周,零散的食客吃饭谈天,面前哪里还有人。
孙雪鸢晃悠悠地站起来,脑袋醒了,身体还没完全醒。刚站起来,店长过来拦住:“小娘子,你兄长让你在此处等他。”
她有些不耐,但还是等了,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她闷闷地又拿起竹筷挑起一节竹笋塞进嘴里。
亮着的马家餐馆外,经过几个小子,小子们不知做了何事亢奋,话音提高了不少。
“又没人瞧见,孙老头不可能知道是我们揍的,放心!”
“孙老头最喜欢的学生被打了,该坐在地上哭鼻子喽。”
“哎哟,好羞哦!~”
“孙老头那个笨蛋,鱼目要撑坏!”
随后是一阵极吵的笑声。
孙雪鸢彻底不耐烦了,竹筷啪地放在桌上起身就走。
周正怕不是在报复,她在这里巴巴地等,他可能早在府里等着看她笑话。
她气冲冲地走出餐馆,置餐馆老板的呼喊于不顾。
孙雪鸢似一只小马驹,哒哒哒脚步不停交换往前走,她路过一个巷子,须臾,又折了回来。
她好像听见麻袋杂物堆那里发出微弱的□□。
那人被套住了头,麻袋末端还绑了麻绳,任凭那人怎么蠕动,都无法摆脱。
她往巷子里走了两步又退了出来,折回去去喊餐馆的老板同她一起看。
当麻袋掀开,她愣住了,餐馆老板也愣住了。
“怎么是你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