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贬损

姚雪上前敲敲门:“李先生在么?”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

偌大的海棠书院,门口的木牌在风里轻轻磕了两声,周围寂静的简直像是在一片旷野中。

“这里不常来人的,”早前海钟鸣问过话的妇人站在他们身后提醒道:“前一段时间海棠书院的孩子出事以后,韩素娘一病不起,现在整个书院没人打理,院子里一般只有三个人,韩素娘、李先生,另外有一个韩素娘收留的婆子洒扫应门,今天中午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婆子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那李先生出过门吗?”

妇人神色伤感:“李先生这几日都难过得很,不曾出门,你们去找李先生,这位公子最好不要出面,那位公子去倒是可以。”妇人先指了一下宋玉,紧接着才指了下梁逸。

宋玉顿时不乐意:“凭什么我不行他就行。”

妇人胆小地后退一步,脸上也没笑意了。

海钟鸣赶紧找补:“娘子不用怕,我们公子人很好的,只是声音大些,并不是在呵斥你。”

身后梁逸短促地笑出声音,愔愔的。

夜色朦胧,周围依山傍水,篱笆外面种了很多海棠树,在晚风中,海棠树叶摇曳,立在树下身量最高的梁逸,脸孔正好隐在海棠书院招牌上的鹅黄灯笼光里,看起来格外柔和。

妇人顿时有些脸红。

姚雪挪动了一步,挡在梁逸面前。

姚雪笑着问:“娘子对李先生很熟么?”

妇人道:“是常年的街坊,这位李先生,本名叫李如柏,他是这附近许多学生的开蒙老师,不过他并不是本城的人,我以前听韩素娘说,这位李先生家贫,但生的不错,自然是和你们几个公子比起来有些不同,不过是个很有风骨的人。”

“他十分的聪慧,少年就学有所成的,为了供他读书,娘亲将弟弟卖给了人牙子,他刚开始下场很顺利,次次榜首,谁知道中了秀才以后,就再也中不了,又运道不好地碰上一家榜下捉婿,一位家里经商的小姐看中李公子。

“那李公子心有所属,喜欢的是青梅竹马的邻居,青梅竹马被那位小姐收买以后,李公子被迫就和那位小姐在一起,谁知道还没婚娶,因为脾性相差甚远,他又生病了,小姐厌弃他,就把他赶出家门。

“他就放弃了科考,一路寻找弟弟到了我们这里,正巧在海棠书院落脚,就找到了弟弟,对了,这块牌匾就是李公子提的。”

“他字写的很好。”姚雪夸赞。

梁逸眸光落在姚雪脸上,顿了顿又偏开。

妇人脸上有光:“是的,他只是差一点运道,很有抱负很有才华的先生。反正只要你看见他,就知道是他,我们知县平时都请他去帮忙看卷宗出主意的,他跟衙门的铁大人关系很好,两个人经常来往。”

问的差不多以后,兵分两路。

“我和梁逸去找李先生,”姚雪说:“你跟海钟鸣去附近的医馆问问有没有人最近购买大量的八棱麻。栖先生说八棱麻全年都可以采摘入药,鲜用或者切断晒干都可以,在药渣里发现的是晒干的,这种一般是医馆才用。”

宋玉很有意见:“为什么不是你跟我一道成我们?”

姚雪捧他:“医馆可不是谁都能去的,您之前打伤的人不在少数,去医馆很有威慑,所以您比较适合去。”

宋玉还想再反驳,又品出来姚雪在恭维他,顿时挺起胸膛:“对,我去医馆。”

海钟鸣看看姚雪,又看看宋玉,无奈地甩甩头。

梁逸见说的差不多,在宋玉还想废话表扬自己的时候,迅速拦住话头:“就这样。”伸手把还海钟鸣灯笼拿走,灯笼一转转头。

他直接跟姚雪说李如柏,姚雪的注意力瞬间被梁逸全部吸引,下意识就跟着走了。

宋玉因为灯笼被抢无能狂吼了一会儿,顿时回味过来不对劲,姚雪的话虽然好听,可自己跟出来可不是为了跟海钟鸣待在一起的啊?

但姚雪和梁逸已经没影儿,宋玉只好带着海钟鸣去医馆找可疑的人。

“找到可疑的人,小爷我直接打掉他牙。”

铁征林本来是要寸步不移地跟着姚雪,谁料被家里的妻子拖住脚——“人家一个小侯爷,你招惹人家干什么?”一哭二闹,铁征林就难得脱脚。

夜里气的吃不下饭,正在院子里擦刀,感觉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一抬头,就看见篱笆外站着李如柏。

二十六岁的李如柏身量很高,但偏瘦,浆洗地发白发软的衣衫穿在身上,很有几分文人风骨的味道,他常年吃药,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道。

短短几天没见,李如柏瘦了很多,隔门站着。

铁征林坐铁匠的弟弟端着饭菜出来:“哥,赶紧吃饭吧,你跟嫂子怄什么气,不就是一个穷酸秀才吗?整天咳嗽,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整天做那种空想的梦,真的是难道想着太子就能跑到这里来把他招进门做门生?”

铁征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滚进去!”

弟弟不满地甩头进屋,铁征林再回头,路上已经完全不见李如柏人了。

铁征林直觉不好,正要追出门,身后妻子拿着擀面杖追出来:“你去追你去追,县太爷都不敢得罪的人,你还巴巴地跟着,你自己就算了,儿子的前途也不要了?”

铁征林喷着气收回脚步,回头往桌子边走了两步,看见石桌上被他拍的震碎的碗和乱糟糟的饭菜,浓眉紧锁猛的回头冲出篱笆去了。

铁征林一路追李如柏。

大街上空荡荡的,李如柏一直咳嗽,深秋的天气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中间隐约能看到银丝线,人脚步有点踉跄,走路的时候微微打晃,那身衣裳就更显得波光粼粼地闪。

铁征林一种不好的直觉涌上心头。

转角的时候,看见李如柏停住脚步,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才迈出脚步就看见李如柏面前站着两个人。

李如柏转弯迎面碰上姚雪,本来面无表情的李如柏一瞬间站住,他目光宛如枯木逢春,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目光惊喜而意外。

梁逸皱了皱眉。

李如柏冷凝的黑色眼珠蒙着欣喜的笑意:“阿圆。”

“什么阿圆?”姚雪很快反应过来,轻声说:“先生认错人了。”

李如柏眼睛扑扇了几下,笑意渐渐地收起来,但看着姚雪的目光充满柔软:“是在下唐突了,”李如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拱拱手十分客气地说道:“姑娘跟我一个朋友生的很像,不过她现在肯定不是姑娘的年岁,一时间晃神了。不知道姑娘是哪里人?”

姚雪本来还担心李如柏不配合,顿时松口气:“凉州城人氏。”

“那就和她没关系了,她是云州城人。”

“是这样的,先生,我叫姚雪,我们方才去书院找你,你不在那里,所以往这边走走,想着看能不能找到你。”

李如柏哂笑:“是啊,药罐子,没办法,只有黑市的便宜些。”说话的间隙,李如柏又咳嗽了几声。

“李先生,”梁逸冷冰冰的眼睛看着李如柏:“你知道我们。”

李如柏摇摇头:“只是听韩素娘提过几句,知道书院的事情跟栖先生的药堂有关系,你们放心,我不会讹诈你们,大夫治病,命却是由天收,是小双福寿到了。”

这几句话说的姚雪心中难受,见他气节如松柏,跟早先那个娘子说的一模一样,顿时对李如柏更同情了几分:“先生要回书院么?”

“我跟你们一块去。”铁征林大步流星走过来。

一行四个人到海棠书院,海棠书院黑漆漆一片。

“松娘又偷懒。”铁征林踢一脚挡住门的木盆。

松娘快步从里面跑出来,看见是他们,讪笑着问话:“李先生去买药了?吓,不是说不买了么?”像是提到什么禁忌,松娘立马在铁征林阴沉目光中闭嘴,讪讪进屋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撇了一眼姚雪。

姚雪心里有点异样。

李如柏带着几人到会客厅。

李如柏去倒茶水的时候,铁征林盯着姚雪,简直要看出一朵花。

“铁大人,”梁逸声音冷冷响起。

铁征林也自觉不合适,收回目光。

李如柏端着茶水上来,给姚雪的那只茶杯和其他的不是一套,李如柏道:“实在是招呼不周,小孩打碎了茶盏,凑不成一套。”

“没关系。”姚雪并不介意。

铁征林要带着梁逸在书院里走走,故意给姚雪和李如柏相处的时机。

梁逸不动如钟。

铁征林抱臂:“你们要是查不到凶手,凶手就是你们三个,到时候一个都跑不了。”

姚雪推了一下梁逸。

梁逸抿下嘴唇站起来,被铁征林带着去看孩童们病发的地方。

“阿圆是谁?”走到屋外,确定姚雪和李如柏听不到梁逸才问。

铁征林:“不认识不知道。”

梁逸漆黑的眼珠看着铁征林,五大三粗的铁征林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等定神再去看的时候,梁逸闲散地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两指轻松接住树上落下来的树叶,似乎并不在乎案件进展。

下一瞬,梁逸将漂亮的树叶按在掌心捏碎。

姚雪跟着李如柏煎药。

院子里树荫深深,黄彤彤的烛光轻晃,姚雪正扇火,一抬头视线和李如柏对上。

已经看了她许久宛如发呆的李如柏移开眸光,被抓包却并不局促,抬头看向天空。

此时夜色深沉,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从海棠书院出来,铁征林不打算回家走,决定今夜待在书院里陪李如柏。

李如柏眼睛似乎只看得见姚雪:“姚姑娘一路小心。”

“嗯,我明日再来看先生。”

“好。”

姚雪和梁逸走出很远,梁逸突然回头,李如柏仍旧站在门外目送,身边的铁征林低头在找什么掉在地上的东西,两个人一动一静,看起来现成鲜明对比。

梁逸微微蹙眉。

“我看那个松娘有点蹊跷,”姚雪:“她看见我的时候明显不对劲,她是认识我的。我本来想问问那个松娘,看她是不是知道什么,谁知道到后院找的时候,那个松娘已经不见了。”

“那李如柏呢?”

一路沉默的梁逸,突然停住脚步,回眸微微低头,仔细看着姚雪的神色,他不想放过姚雪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李先生么?”姚雪还在想李如柏的病症,并没有多想:“李先生说他的病症之前找栖大夫看过,治不好,拖一天是一天,我跟他煎药的时候,他说了不少以前的事情,我觉得他确实很厉害。”

梁逸嘴唇忍不住动了动,一甩脑袋:“他什么厉害?写字厉害?我看也就那样,不见得多好,甚至连陈志都比不上,他那个字,往好听了说是有风骨,往不好听了说就是愤世嫉俗,跟科举没什么缘分。”

“你怎么能这么说?”姚雪有点生气,在凉州城的时候,梁逸有时候突然就会这样,他的言辞之间会突然的贬损一个人,姚雪感觉自己似乎也被贬损了:“他少年才名远扬,要不是身患沉疴,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

梁逸不走了,直接看着她问,唇角仍旧带着笑意,漆黑的眼睛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情绪。

“那是什么样子?高中榜首当大官?三年一科举,朝内多少学子,能够中的人,谁不是寒窗苦读?哪个不聪明,他在自己的小镇是人中龙凤,但天下人才济济,一个李如柏算什么?”

姚雪觉得梁逸简直不可理喻,抿了抿嘴唇:“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吧。”

梁逸愣在原地,抬眸看看姚雪已经走开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灯笼,忍不住攥紧灯笼柄。

闻筝从黑暗里跳出来:“殿下,姚喜果然有猫腻——”

梁逸根本不听闻筝说话,将灯笼一把拍进闻筝怀里。

闻筝愣了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梁逸朝前走了没两步,又掉头过来。

“殿下——”

梁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劈手从闻筝怀里把灯笼拿走。

又朝着姚雪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闻筝一脸裂开的表情:殿下——殿下他方才是在闹脾气吗?

而且还不用始作俑者哄,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