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一脸阴沉地出现在梁逸牢房门口。
“喂。”语气十分不友善:“姚娘子说她想见九公主,你说我要去找九公主么?”
梁逸被安排的这个牢房就是普通牢房,四周都有犯人住,栖缪刚才已经放出去了,要戴罪立功去帮忙看海棠书馆的孩童。
梁逸坐在长凳上,一夜的牢狱生活,他跟昨天晚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要说变化,就是很明显的看见梁逸沉默下来了:“哎你怎么不说话?你这几次每次见我都没客气,这次是想怎么着?当我不存在?”
宋玉笑嘻嘻,示意海钟鸣拿了靠背椅子过来,隔着牢房坐在梁逸对面,抻抻衣角,见梁逸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一直微微低着头坐着,这个姿势能看到他的脖颈从廉价衣料中伸出,那截脖颈和下颌骨组合成锋利的样子,几乎像是一把空悬的刀剑上的寒光。
宋玉回神。
“海棠书馆二十六个孩子,已经有两个孩子为你丧命,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宋玉仔细观察梁逸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可太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情绪:“就因为你一个人,不愿意回宫,不想当你姐姐的好废太子,一条一条的人命给你铺路。我就想不通,在凉州城,你是个三等人,在京城,你也是个庶民。”
海钟鸣觑一眼梁逸,很想叫这个祖宗别说了,但宋玉简直像是魔障了,非要抓住今天刺激梁逸。
“留在凉州城和京城,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区别。”宋玉跟海钟鸣说:“我们行李收拾的怎么样了?是不是今天姚娘出来,我们就能去凉州城了?哎,我还真挺好奇凉州城是什么样子的。”
“姚雪不会带你去凉州城,她带你去凉州城不过就是一句气话。”梁逸口吻淡淡,谈不上愠怒,平静的简直让宋玉意外:“我还以为您又成个小哑巴了呢!”
‘小哑巴’三个字并没有刺激到梁逸,梁逸没分视线瞥他,只拎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端到唇边,海钟鸣作势就要拦住梁逸,却见梁逸十分自然地饮下,神色之间并没有丝毫不适。
“她想见九公主,就见。”梁逸平静地放下茶杯。
一天一夜。从衙役粗暴地把人抓到牢狱里,姚雪被关进死囚的牢房中,梁逸明知道宋玉见过姚雪才来的,却并没有关心地问一句姚雪境况,不禁让宋玉慢慢沉下脸。
宋玉:“我真的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姚雪。”
“你想知道?”梁逸微微偏了一下头,凌厉的下颌线转过来,那张好看的脸掩盖住了所有的情绪,只是轻微的眼瞳变化,那种他在宫墙里被锤炼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的威严,漫上脸孔和周身,在这一瞬间,宋玉感觉简直坐牢的不是梁逸,而是自己。
宋玉一脚踹翻凳子走了。
海钟鸣跟在宋玉后面,惴惴不安地跟梁逸点下头才要走,冷不丁被梁逸叫住:“除了说到九公主,她还说什么了吗?”
海钟鸣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梁逸。
梁逸似乎有点烦躁:“就是其他的?案子,或者我。”
“哦,”海钟鸣恍然大悟:“没有问您也没有问案子,不过姚姑娘待的那间牢房是死囚的房间,周围也没有其他的犯人,小的问过,说并不是九公主的安排,是铁征林跟海棠书馆有点关系,所以故意这么干的。”
“我知道了。”
海钟鸣见他不再说话,深深地看了一眼梁逸,转头跟着宋玉小跑着走了:“小侯爷。”
四周安静下来,梁逸忍不住想:姚雪为什么要这个时间见魏青蔼?
他眼睛中光芒一闪,很快慢慢抿住嘴唇。
只有一种可能。
姚雪怕了。
魏青蔼只是轻微地出手,姚雪就害怕了。
梁逸说不上心中什么感觉,只是莫名升腾地一股烦躁,身后像是站在什么人,他猛的抬头,牢狱外面空荡荡的,周围的犯人都很安静,没有人在说话。
梁逸慢慢收回目光,手指慢慢攥紧。
——
“你想跟小姐说什么?”姚喜趾高气昂,手帕按住鼻子。
魏青蔼自然不会出现在牢狱里,只派遣了姚喜过来问问,姚喜看着姚雪有点慌乱的样子,心理很窃喜:一个小小的洗衣女,妄图困住太子殿下,这不可是实在该死么。
要不是九公主心肠好,早就该直接了断姚雪了。
“海棠书院,是不是你们做的?”
“当然不是啦,我们小姐才不会干这种事情。”姚喜翻个白眼,本来以为要说梁逸的事情,结果轻飘飘就问个这。
“你没别的想问的了?”姚喜说:“我们小姐因为梁公子下狱的事情,早晨起来到现在一口饭还没吃呢,她对公子很上心的,你看吧,像这种时候,你就什么都干不了,明明是你抄错药方。”
姚雪抬头看他一眼。
姚喜扁扁嘴:“好吧,不管你有没有抄错药方,反正现在的事实是你跟梁公子以及栖大夫都被关了起来,如果一旦证实是你做的,他们都得受牵连,可是如果是小姐就不一样了,小姐就能救得了梁公子。”
“我知道了,你走吧。”
“哈?”姚喜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你,你难道不向我们小姐求救?”
姚雪不再吭声,姚喜待了一会儿发现她确实不说话了,只好一跺脚恨恨的走了。
这一天过得飞快,金昌并没有把其他的犯人提过来,周围仍旧只有姚雪一个人。
到夜里,姚雪才打算睡觉的时候,张英真的声音突然又在隔壁牢房中响起来:“睡得这么早吗?陪我聊会天呗。”
姚雪一骨碌坐起来。
张英真笑眯眯地对姚雪眨一下眼睛,姚雪心里踏实不少,她是很害怕的,张英真虽然来历蹊跷,但是有人陪着到底是好很多,张英真今天的衣服并不蓬乱,能看得出来昨天晚上是故意装成囚犯才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子的。
此时的张英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寻常的路边的妇人,整洁而家常,甚至有几分神似大牛哥的娘亲。
张英真在外面跑了一天,晚上特意回来看一眼姚雪,没想到小姑娘还待在牢房里,心里不由得软了些:“我带了好吃的,吃点?”
饭菜摆上来,还有一壶酒。
姚雪挪过去,手指拨弄下长头发,在张英真面前坐下,看着琳琅满目的食物没忍住笑了一声:“婶子,九小姐对你可真好,能吃的上这么些东西。”
姚雪并没有发酸的意思。
她今天一天莫名很想乔苓寒和阿随,牢房里的饭菜即便金昌特意关照过,旁人也会觉得难以下咽,为了精神姚雪吃了不少,在她吞咽的时候,她突然有些庆幸,其实在梁逸没到姚家之前,她自己做饭比这个囚饭的滋味好不了多少,梁逸到了以后,变着花样做饭,但是在和梁逸相处这么久之后,她其实仍旧能吃这些东西,并不觉得难以下咽。
那种反差和反思,让姚雪整整一天都沉默着。
有些庆幸,又有点难过。
直到看到张英真带来的食物,她突然发现,梁逸如果和魏青蔼走,那些摸不到的东西先不提,这些饭菜却是最实惠的,每天可以吃到。
她自己从小吃那些饭菜已经习惯,而梁逸呢?梁逸家境不差,从小约莫也是这样富贵养大的,就算有人苛待,食物上也不会太差。
“对啊,”张英真眸光含笑,状似无意道:“可惜啊梁逸不喜欢吃这些好酒好菜。”
“为什么?”姚雪惊异地问道。
“他小时候过得很不好,胃坏了,什么都不喜欢吃,也吃的很少,吃些粗粮反而是还好。”张英真比划了一下:“小时候小小的,脾气特别好,有一次在外面吃完宴席,一上马车就开始吐,把我心疼坏了,他倒好,还安慰我说没什么。”
“反正那顿饭菜啊,吃得回去睡了一天才好起来。”张英真笑眯眯的:“快吃吧,要凉了。”
姚雪也不扭捏,跟张英真一块吃饭。
吃过饭以后,张英真没打算走,仍旧坐在牢里。
姚雪这一夜睡得很安心。
在梦里,姚雪梦到了梁逸。
小小的梁逸穿着红色的外衫站在雪地里,纷纷大雪片几乎盖住整个街道上的黑色瓦片,一只白色的猫咪从乖巧地站在梁逸身边。
梦中的世界一片雪白,周围的酒肆里有人正在温酒,划拳声音热闹又嘈杂,地上的白雪堆里有红色的鞭炮屑。
小小的梁逸就站在原地,穿着单薄的衣裳,大概只有五六岁,眼睛黑溜溜的,白净的脸孔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
雪天很冷。
梁逸一直站在雪地里,中间酒肆老板娘出来哄梁逸:“太冷了站在里面好不好?”
“不好。”梁逸摇摇头:“站在里面姚雪来就找不到我了。”
梦里大雪纷飞,姚雪一直站在街角,淋着雪花,雪花几乎要压垮她漆黑的睫毛,周围路过的人全部都笼着手,瑟缩着。
姚雪却似乎感觉不到冷,一直站着。
距离很近,但是因为角度巧妙,梁逸看不见姚雪。
梁逸一直这么站到了夜里,雪花落得太厚,大街上几乎没什么路人。
梁逸从台阶上走下来,那只白猫在梁逸腿上蹭了蹭。
梁逸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失落,奶声奶气:“姚雪不要我了。”
白猫喵呜一声,似乎是问:那你怎么办?
梁逸抿了抿嘴唇,这一瞬间他和长大的梁逸突然就重叠了起来,他近乎赌气,又仿佛不是赌气,轻飘飘地收回视线只望着大街尽头,说:“那我也不要她了。”
梁逸撒着小短腿下了台阶,往路上走。
姚雪再也忍不住,走出去,一直跟在梁逸身后,梁逸在前面走,姚雪轻轻跟在他后面。
小团子走得慢。
走了一会儿,经过了护城河,风雪凌冽,姚雪感觉自己的双脚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她不由得想暂停这一场梦,但她又实在想看一看梁逸到底回去什么地方,于是竟然就这么又跟着梁逸。
穿过鬼医的长弄堂,路上偶尔有经过的人,骑着马,马蹄得得的,周围路上有店铺在打烊,关门的声音很大。
不一会儿经过一个拐角,一个看着糖葫芦草垛的男人在梁逸前面走。
梁逸被这个人吸引了视线,一路跟着这个人,姚雪就走在梁逸身后,她看着红彤彤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这个时候正巧从一家酒楼下过,五光十色的灯光从酒楼里面透出来,落在冰糖葫芦上,姚雪终于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指,拍了拍梁逸肩膀,另外一只手从草垛上去取糖葫芦。
在她碰到糖葫芦的前一刻,她看中的那根糖葫芦被一只玉白的手指从里面取出来,红艳艳的糖葫芦几乎吸引了姚雪的视线,姚雪顺着那只手慢慢转过头。
身后人高大的背影笼罩住姚雪,姚雪只能微微抬头看他。
梁逸眉眼深邃,穿着一件绀青色衫子,风雪吹的衣衫晃动,那只手却稳稳将糖葫芦递到姚雪面前。
“姚娘。”
姚雪手底下的小童也突然蹦起来:“阿随也要,阿随也要。”
姚雪低头就看见身边的小梁逸变成了阿随,在这一瞬间,似乎起了风,周围的喧闹声一瞬间好像离得很远很远,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糖葫芦上,更衬得梁逸手指白净漂亮的过分。
姚雪接过糖葫芦,低头递给阿随,却被梁逸挡住,梁逸又取了另外一串小的给阿随,然后熟练地拿出铜板递给糖葫芦老板。
老板笑着走了。
阿随皱着脸,很伤心:“姑姑,为什么你的是大的,我的是小的?我不要,我也要大的,梁逸偏心!”
梁逸蹲在阿随面前,衣衫上面沾了雪花,他笑出声音,伸出手指在阿随额头上弹了一下:“对啊,就偏心,怎么了?”
“你们两个合起来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娘。”
“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能抢你姑姑的糖葫芦吃?”
“可是姑姑一直都是给我的,姑姑不爱吃糖。”
“你姑姑是个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她怎么能不爱吃糖?”
“可是,可是——”
阿随词穷,想找出什么词汇来反驳梁逸,但是找不到,气得快哭了,伸手拉住姚雪手指,大大的眼睛中眼泪在晃动:
“姑姑,阿随不是故意抢你东西吃的,是你从来不吃,阿随以为你不喜欢吃。姑姑要是喜欢吃,阿随都留给姑姑吃的,喏,这个糖葫芦也给姑姑。”
阿随把手里的小糖葫芦递给姚雪。
姚雪看着雪地里笑的梁逸,远处鞭炮哔哩啪啦炸开,长街上的红灯笼摇摇晃晃,一瞬间像是突然出现了很多人,熙熙攘攘的叫卖声音热闹的不行。
“梁逸。”
“嗯。”梁逸明晃晃的眼睛看着姚雪。
在这一瞬间,似乎突然起了飓风,眼前的一切骤然碎成粉末在半空里消失。
姚雪睁开眼睛,居然还是夜里。
她揉揉眉心,听到轻微的响动声,扭头看见张英真正在倒酒,她居然还没睡?
张英真有点惊讶:“醒了?”
姚雪轻轻应一声。
“我刚才听到你叫梁逸的名字。”
“嗯,梦到了他。”姚雪声音有点哑,回头看着张英真,扑闪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其实也不算梦,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去岁新年,我们一起过了除夕。”
“我决定了。”姚雪说。
“什么?”
姚雪转过头,做好了,看着张英真的眼睛,酒气还没有消失,她的笑容沾着几分酒醉后的迷蒙,甜甜的:“我要梁逸。其实从最开始救了梁逸,我就知道梁逸迟早有一天会走的,但是梁逸没有恢复记忆,也没有人找到梁逸,我就渐渐地忘记了这一茬,直到到了灵官城,梁逸身上那些不属于凉州城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有点怕,但是也希望他能过得更好。”
张英真意外于姚雪的想法:“你可真是个傻姑娘,干嘛不想嫁给他呢?别人打着灯笼找金龟婿,你倒好想推出去。”
“我也想嫁金龟婿啊,”姚雪:“但是我不想梁逸困在凉州城,而且其实我想过的。”
姚雪眨一下眼睛,水亮亮的眼睛特别活泼:“他带我到灵官城看大夫,来的路上,碰到过暴雨,没食物,我觉得每一天都像是一个月那么长,每天相处在一块,但是那个时候,我病的很严重,我把我最值钱的东西给梁逸,让他走,他以为我是苦肉计。”
“你真傻,要是梁逸觉得你是苦肉计,那他干嘛说出来?直接走了就好了嘛,自己不想丢下你,又被你赶,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你这个傻姑娘。”
“是这样吗?”姚雪一脸惊讶。
“我觉得是这样。”张英真递过来一杯酒给姚雪:“你这个聪明鬼,再喝一杯,瞧你这酒量我都赶不上,还在这儿装醉骗我,你不知就是想知道这个么?明明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怎么这么左右徘徊,我听姚喜说的你,可不是这个性格。”
姚雪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接过酒杯。
“哎你到底能喝多少啊?”
姚雪:“没试过,不过我随了我娘,我爹和哥哥都喝不过我。”
“想弄清楚的你都清楚了,接下去你要怎么做?”张英真:“是不是要留下梁逸?”
“勉力一试。”
姚雪难得拽文,垂下的眼睫中鎏黑的眼珠中,一片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