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师。”
梁逸笔尖一顿,叩击桌面收回到一半的手指凌空停住,他回头:“你叫我什么?”
姚雪垂睫,状似不经意道:“老师啊,你教我写字,我称呼你为老师有什么不对?”
“倒是没什么不对,”梁逸的声音空寂,似乎神游起来,但很快,他低低轻笑一声:“难得你这样伏低做小,在凉州城救我的时候,那副样子,现在想来,还真是——”
“真是什么?”姚雪声音不满而急促。
梁逸薄唇微启,星子般的双眸一直看着她。
她一抬头,直直撞进他眼瞳中,他唇角微微上扬,声音散漫而无奈,却比刚才喊她要专心时鲜活很多:“这才是你,方才那么矫揉造作,看得我,眼酸。”
“你!”姚雪咬牙。
梁逸笑意更甚。
他最近并未这样开怀笑过,甚至与在凉州城内笑时也迥乎不同。
姚雪到唇边的疑问再次压了下去。
凉州城那夜,梁逸背着她寻找菩萨庙,她当时虽然发晕,却察觉到梁逸有些不对劲。
那夜路上分明没有人,但梁逸的样子却好像身后跟着很多人。
且,梁逸认为那些人会伤害他。
以至于在姚家住了半年多,从未显露凶性的梁逸,居然露出杀意。
莫非,是有人在追梁逸?
姚雪微微咬住下唇:不对。
如果是仇人寻仇,她病重,梁逸独身带着她,在路上什么时刻都是下手的时机,但两人却安然无恙。
兴许,当时自己眼花了。
不过最近两日,栖缪草屋莫名总有石子砸在墙上,很少。
但从小生活在枣花巷子,姚雪对异常情况很警敏。
“梁逸,”姚雪望着梁逸:“你觉不觉得,最近院子里的小石子多了?”
梁逸神色平静,头也不抬。
“院中两棵树上都有鸟来筑新巢,兴许是它带来的,来瞧病的人带着小孩,那些小孩也喜欢玩石子。怎么?”
姚雪收回视线:“没事。”
梁逸瞥她一下,眸底沉了沉。
姚雪早上跟着梁逸学字,晒书、归档,到下午在前堂帮着栖缪招呼客人。
栖缪没有药童子,常年独来独往,姚雪和梁逸住在他这里一月多,姚雪手脚勤快,经常扫院子擦拭柜台,对来瞧病的病人态度很和善,梁逸帮栖缪抄医书副本,栖缪对二人很满意,甚至想留两人一直住在这里。
眼瞧着中秋节渐近,街上陆续装扮起来。
栖缪坐在诊桌上,提笔写完药方子,交给病人,让他去找姚雪抓药,眼瞧着没病人了,栖缪打算去睡会。
“栖大夫,”门外一个小厮着急忙慌扶着一个年轻男子迈进门。
“你赶紧给我家少爷瞧瞧,他的肋骨怕是断了。”
宋玉在诊桌前坐下,拽的二五八万:“你就是那个医术不错的大夫?赶紧给本小爷瞧瞧!”
栖缪胡子翘起。
宋玉非本镇人,只是暂时落脚在灵官城的京城人士。
这几天栖缪对这位当街纵马又在酒肆撒野的阔少颇有印象,因为马踢到的人和在酒肆被打伤的人,都是栖缪诊治的。
“吹胡子瞪眼干什么?能给本小爷瞧病是你三生有幸!”
宋玉暴脾气抓起镇纸就要打栖缪,扯到伤口倒吸口凉气。
小厮吓得汗流浃背脸孔都白的没颜色,手惧怕地不敢碰触宋玉,无法,只好回头对着栖缪砰砰磕头:“栖大夫,求你了,赶紧帮我们少爷瞧瞧,他这样已经疼了一夜了,今天实在是受不住,才来了医馆。”
栖缪慢悠悠抚平纸页。
宋玉动怒扯到伤口,倒吸口凉气手抓着镇纸要吓唬他,光滑的镇纸突然脱手飞向药柜边,哐当一声,三个人循声看过去。
姚雪捡起掉在脚边的镇纸,放在药柜上,微微蹙眉看栖缪。
她从近日求诊的病人口中也得知,宋玉出口成章出手阔绰,长相非常俊美,行事却乖觉,今日一见,果然传闻属实。
宋玉差点砸到女子,落在姚雪脸上的目光沉了下,偏头忍痛站起来。
“少爷?”小厮怕死了这位爷的恣意妄为。
“不瞧了,最多断两根肋骨,又死不了!”宋玉一把推开要搀扶自己的小厮,出了医馆。
小厮六神无主,擦擦眼泪:“这可怎么才好啊。”
栖缪冷哼,问了小厮宋玉是几时受伤,什么病症,又是如何变化的,一一详细问了,正要张口说问题不大。
宋玉出门,见小厮迟迟不出来,咬牙切齿地喊:“海钟鸣,滚出来!”
海钟鸣吓得一激灵,飞速跑出去。
姚雪将镇纸放回原位,却见栖缪摸着胡须若有所思。
“本朝没有海这个姓氏,姓这个姓氏的,都是家中犯案的朝臣之子,会改成这个姓氏散给京城里几大王公贵族做奴仆。”
栖缪见姚雪眼眸怔然,宽慰她:“不要紧,哪怕他是皇子储君,跟我们平头百姓也没关系,这样,我瞧他拖下去要不好,我开个药方你抓药给他送过去,他就住在临街的悦福客栈。”
“好。”
暮色时分,医馆闭馆,姚雪到悦福客栈给宋玉送药。
悦福客栈被宋玉包了,楼下一堆布衣打扮的护卫十分警惕。
姚雪说自己是医馆送药,护卫不问青红皂白:“不能进,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推搡间,白天陪宋玉看医的海钟鸣在楼上走廊看见姚雪,呵止护卫,匆匆下楼,训斥了他们温言给姚雪道歉。
“少爷这几日心情不好,让他们抓人,好几天了也没抓到,少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姚雪并不在意,将药递给海钟鸣。
海钟鸣接过药,千恩万谢付了钱,提出送姚雪回医馆。
姚雪摆手不必。
暮色四合,客栈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交汇处,条条大路宽敞,高楼林立亮起灯笼,通往医馆的那条大道上灯最不亮,在楼侧面的招牌下,几乎全隐在黑暗里,一个人影定定站在那里。
姚雪一眼就认出是梁逸,眼眸蒙上一层笑意,利索告别海钟鸣,声音带着雀跃。
“不必送,有人接我。”
海钟鸣也看见站在招牌下的男子。
天色黑,瞧不清面容,只是周身气度非凡。
他飞快看一眼姚雪:这样的男子怎会来接姚雪?
姚雪确实生的漂亮,但海钟鸣常在王府宫廷行走,一眼辨出这男子非池中物。
姚雪见海钟鸣看梁逸的眸光,心中不安顿时再次开始蔓延,她语气冷了几分:“请回吧,栖大夫说,四天后要再抓药,药方会调整。”
“好好,”海钟鸣也觉察出自己行为不妥,叠声道谢:“这趟实在多谢姑娘,四天后我一定登门道谢取药。”
姚雪不欲跟他多言,点下头就要走,海钟鸣想起白日宋玉反常行为,猛然回神,高声喊道:“姑娘。”
“不知道姑娘姓什么?”
姚雪一脸疑惑。
“我们少爷还要在灵官城逗留许久,想来我们打交道的时间还长,总是姑娘姑娘地喊,不太合适。”
姚雪眼皮动了动,立在影影绰绰灯下,这一瞬似乎变得很长,她扑闪了下眼睫,再抬头看着神色殷切的海钟鸣,微微弯了弯唇,双瞳映照出灿灿灯火。
“怎么送了药还不回?”
梁逸冷冷声音在耳畔响起。
梁逸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边。
梁逸手指拎着菜篮,里面依稀能看见有一包糖炒栗子。
梁逸面色平静看了姚雪一眼。
姚雪莫名感觉自己仿佛做坏事被抓包。
但一想,自己并未做什么,张口想要申辩。
梁逸轻笑一声,篮子拎到她面前:“吃吧。”
姚雪取出栗子。
梁逸手指不着痕迹拨了姚雪肩膀一下,改变她站立的方向,抬头,他森森眸光冰冷落在海钟鸣身上。
海钟鸣看清他的脸,腿软到差点跪下求饶,嘴唇抖动,无声道:“九,九殿下。”
梁逸眸光一瞬定住海钟鸣。
梁逸脸色吓人,声音却相反地和气带笑。
“宋公子想抓药,劳烦自己到医馆。”
海钟鸣一听点名‘宋公子’,顿时头发差点竖起来,抬眸瞥见梁逸薄唇,瞬间忆起这张薄唇曾毫无情绪吐出的两个字:‘杖杀。’,然后便是血流成河。
对上他愈渐冰冷的神色,海钟鸣颤声道:“是。”
正巧姚雪捏开一颗栗子,砰一声,遮住海钟鸣的‘是’。
她也就没发现这一刻,海钟鸣这个曾认识梁逸的人,对梁逸的态度。
瞧着姚雪和梁逸并肩消失在黑暗处,海钟鸣一擦额头冷汗回到客栈内,听到宋玉喊自己。
海钟鸣匆匆上楼。
宋玉坐在榻上,敛眸垂眉,手指抚着姚雪送来的药草包,神色与白日那个张扬跋扈的公子哥完全不同,不知是想到什么,他唇角陡然攀上一丝淡淡笑意。
海钟鸣升腾起一股不好的直觉。
很快,海钟鸣眼尖地瞧见药包边,放着一封洒金红印信封,想来定是王府来信催促宋玉回京。
宋玉拒绝谁也不会拒绝这封信的主人。
海钟鸣心落回肚子里。
“海钟鸣,”宋玉声音漠然,将药草包丢给他:“拿去扔了,收拾下,明天回京城。”
海钟鸣从善如流,立刻捡起草药包下楼。
才跑到后院,正要把草药‘毁尸灭迹’,护卫急匆匆喊他说宋玉找他,并加重‘带药上去’。
海钟鸣回到楼上。
宋玉墨发披散,靠坐在榻上,只穿着雪白寝衣,那张雪白如玉的脸在烛光里抬起。
海钟鸣不由得晃神一下。
宋玉:“把药煎了给我送来,这个东西,给那个姑娘送去算做答谢。”
宋玉抛过来一枚雕刻狰狞麒麟兽的墨玉玉佩。
海钟鸣倒吸口冷气。
他感觉自己拿的简直是地府通行令,整理语言打算垂死挣扎下。
紧接着,就听到宋玉声音带着笑意和探究。
“那个姑娘,她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爱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