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枣花巷子。
阁楼的姚雪一开窗,坐在姚家门口被小孩包围变魔术的梁逸和她对视一眼,姚雪并没看他,抽走晾衣杆上衣衫,哐一声关上窗户。
小包子阿随不满:“你干嘛看我姑姑?你不准看我姑姑?”
远远牛大娘又来了,手里拽着脸通红的大牛哥,两个人拉拉扯扯,围观的小孩刷一下各回各家,早晨玻璃上明晃晃的霜花落进梁逸茶色眼瞳中,梁逸毫无笑意慢条斯理收起手下瓷杯,勾了勾嘴角压低声线:“我不仅现在看了,早起还洗手了,”梁逸甚为得意,眸中晦涩,喉咙里低笑一声:“还是两遍。”
“你看看死阿牛!我就说姚雪不是正经东西,她姐姐就不正经,姚雪更是不正经,年纪轻轻在家里养个野男人,你还在家茶不思饭不想跟我闹绝食,眉姑有没什么不好?那不是你大表姐吗?不就是脸盘大点身子壮点性格糯点,配你怎么就不比姚雪强?!”
大牛哥脸涨得通红,目光碰上似笑非笑的梁逸,一瞬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早就偷看过无数次梁逸。
正因为偷看过无数次,才更能从最开始的找补‘他不见得长得比我好别的也比我强’,到现在的一看就卑怯到不敢上前,连陈志都在梁逸面前败下阵来。姚雪从没说喜欢梁逸要嫁梁逸,但枣花巷子里风言风语片片锋利,自小在枣花巷子里长大的姚雪依旧把梁逸从除夕前放在家里养到现在,这样一个文质彬彬好相貌的男人,枣花巷子确实绝无仅有,他的好相貌随着天暖身体好转一天一天仿佛被开光,锐利难挡不似凡人,此刻,在结冰的枣花巷子,他坐在门口阳光中,手腕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瞧他——
“娘,我们回家吧。”大牛哥祈求,被牛大娘扯得踩在冰上打滑:“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周围家家户户陆续开门,在巷子里打闹的母子很快成为焦点,大牛下颌线鼓起偷瞥姚雪窗子,他跟姚雪很相熟,知道姚雪起得很早很勤快,且有很强的起床气,这么吵闹姚雪肯定听到了,但她没有下来,甚至没有开窗——
“娘!”大牛突兀地喊一声,心里酸闷凄楚,他攥紧拳头目光发直,牛大娘吓得愣住。
阿随往梁逸背后躲,梁逸轻笑瞥他一眼:“慢点。”
“我娶表姐,我娶眉姑。三天后就娶,到时候街坊四邻都来吃席,肘花螃蟹应有尽有,我还要扯两匹红绸子给眉姑裁剪新衣裳,我娶眉姑。”大牛哥目光灼灼盯着姚雪窗子,他早就忘了自己嘴巴里在说什么,只是胸腔里空荡荡仿佛心脏消失,在街坊四邻嘲讽的目光中,他想填进去点什么,什么都不行,饥不择食,慌乱不堪地信口胡言,直到说完了,牛大娘喜极而泣:“我的好大儿啊,你可算开窍了!娘这就回去和眉姑说!”
牛大娘一甩手绢按着眼角心满意足,一阵冷风穿巷子而过,似乎洞穿了大牛,大牛嘴唇翕动,周围道贺的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热闹的一瞬间都不知道从哪儿凭空出现这么多人,人挤人,大牛脚步虚浮被拥挤的不知今夕是何年、今日是何天,他仰头看见天气很好,一低头看见梁逸正在和阿随玩,姚家大门开了一扇,明晃晃又冰冷的阳光一簇照进去,被黑暗侵没。
大牛狠狠扭头,眼泪差点掉下来,风一吹,眼睛干涩,他终于听清了周围人的贺喜,咧开嘴唇:“多谢。”“早点办了早踏实。”“眉姑二婶你见过的,人很好。”大牛目光掠过乌泱泱的人群,他僵直的脖子很想回头看看梁逸——那个一指一骨仿佛都从‘高贵’这个词中漂洗出来的绝世容貌男人。
可他自惭形秽。
心里那根弦砰一声崩断,眼前一黑。
“阿牛,阿牛你怎么了?”“阿牛你不要吓娘啊!”
——
阿随不解:“他怎么啦?不会是要讹我姑姑吧?”
梁逸这个坏胚:“他太开心了。”见阿随目光懵懂,眯眼笑:“怀璧其罪,若非天生,怀璧也需天时地利人和,他的妄想今日到头,终于看清,不再做梦。可不就太开心了?”
“那谁配怀璧呢?”阿随这小子聪慧的,眼睛滴溜溜转。
“自然是我了。”梁逸头也不抬,收拾了茶杯,漫不经心道:“不过可惜,我不喜欢碧玉。我更喜欢金戈,不管是金还是戈,哪一样都很好呐,只要拿在手里,只要拿在手里,”梁逸挑唇:“就谁也不能奈我何。”
梁逸问:“让你对的下联早上对了吗?”
“对了,你还说呢,城门楼那么多人都在对,连陈先生和宋老先生都早早去对了,说那可是皇朝里最有钱的阮大富商出的对子,一共六对,谁对上其中一个就会赏钱十两呢!都贴了半年了,已经对了好些下联了,皇朝那边都说是不对。你给我说的牛头不对马嘴能行吗?我去写的时候被宋老先生家丁在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说我狗屁不通!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姑姑不让我凑热闹,她知道了非得揍我不可。你答应我的麦芽糖,一定得有啊。”
阿随絮絮叨叨:“那卖麦芽糖的爷爷不住我们城内,他住城外的山上,家里可远了,你今天得早点放工给我买,不然他就回家了。”
嫂子乔苓寒推开半扇门出来,腼腆地掸掸袖子:“跟梁先生说什么呢阿随?”
“没什么。”
阿随噔噔噔去后院看哭泣的妹妹,乔苓寒见梁逸在门口算账本,没有算盘珠子,他似乎在心算,乔苓寒脸颊微红,想起父亲也喜晴天披着外衫在门口这样算账,不由多看了两眼梁逸,梁逸一回头正好目光撞上,乔苓寒自惭形秽地淡淡一笑。
梁逸并不介意,笑问道:“姚小妹喜欢吃麦芽糖吗?”
“啊?”梁逸第一次跟她搭话,乔苓寒局促不安地忙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糖呢。”
“我不喜欢吃糖。”
“啊?”乔苓寒在梁逸示意下继续说:“我听阿振说,就是小雪哥哥,他说小雪以前说话都很小声,总爱哭,身体不好,巷子里小孩总是欺负小雪,她可喜欢吃糖了,跟着卖糖的货郎有天差点走丢了,爹去世以后,阿振每次哄小雪都是给她买糖,半大姑娘再大的火气,吃点好吃的就都过去了。不过那是小时候了,现在阿振说没见过她吃糖,去岁偷了她钱,给她买了金丝糖回来,放了一夜,小雪一口都没吃。”
乔苓寒不好意思:“早起被阿随他们吃了。”
说起姚雪,乔苓寒有一筐好话:“别看小雪凶,其实也还是个小姑娘呢,熬夜做的钗环,没一个戴到自己头上,她好喜欢那个,用野花编的花环生意特别红火,镇上卖花姑娘谁都比不上。”
“既然喜欢,怎么不好好学学?也是一门手艺。”
乔苓寒黯然:“镇上珠宝阁倒是招女工,当学徒要缴纳银子二两,一则拿不出银两,二则没人帮我照看孩子,也就作罢了。她手艺厉害,去试过,对方管事很看好她,不过那管事嘴碎,小雪说不喜欢被管束。”
“倒也是,谁敢管束她?一棒槌就教会做人了。”
乔苓寒失笑:“你还记恨小雪打你的事?你做梦说过梦话,一直叫小雪名字,骂她。具体那日她救你的事情我不晓得,不过小雪不是那样见钱眼开的人,那几天确实家里困难,也害你被狗剩拉走。但我看着小雪长大,她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梁逸嘴上表示不在意:“她是我救命恩人,从独轮车上把我带回来,给我熬药给我饭吃,没有姚雪,我早就不在了,梦里说这些话,当时心中约莫是有点恨她的。不过现在已经不恨了,给姚小姐当牛做马,累的早就忘了那些事了。”
乔苓寒见梁逸撇嘴,口是心非模样,一副两人闹别扭样子,不由觉得可爱好笑。
临站起来,乔苓寒又多问一句:“梁先生,你当真失忆了吗?”
——
梁逸真失忆了 。
从京城离开,他带着珠宝银两,先是到夔州,脚刚沾地,就被一棍子打在后脑勺,身上东西被洗劫一空,糟糕的是,梁逸失去了在此之前的记忆。
梁逸在夔州城内流浪,冬月夔州冷成冰窖,流浪汉冻饿而死的很多,梁逸混在流浪汉里,住在桥洞下遮风避雨,三天后,和他挤在一起的流浪汉也冻死了,一早醒来,流浪汉一动不动,眼睫挂着一层霜,梁逸取下流浪汉手里硬馒头,啃了,续命了几天。
过了几天,在路上走着,被人狠狠一棍子敲在脊背上,刀割开皮肤,最后把他扔进脏污的水里。
顺着冰水一路漂流到尾水湖,被洗衣的姚雪捞起。
他失忆、重病、伤腿、染上瘟疫,对原本的生活记忆所剩无几,但这几天陆续在想起来,今早已经让阿随去对暗号,不出意外,今天夜里,他就会被人接应离开这个脏臭的凉州城。
——
梁逸弯唇,眼眸纯良:“我怎么会骗姚娘呢?”
——
姚雪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噔噔噔下楼,然后跑到厨房取下那只陶罐子,把罐子贴在耳朵边摇晃,里面铜板铛啷啷响,姚雪就会笑。
梁逸很老实,每天出工回来,铜板全部交给姚雪。
刚开始腿没好利索,只当账房,腿脚好利索了,姚雪几次三番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地巡视,梁逸生怕姚雪打什么鬼主意,当即表示自己能去做苦力,拿的更多,姚雪人模人样地问了句:“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撑得住。”梁逸唇角的笑泛着冷意。
梁逸吃得少干得多,罐子很快铜板声大起来,姚雪眉开眼笑,阿随发现罐子,想办法从里面取钱,姚雪就直接把罐子搬到了自己房间,有时候梁逸要去买菜,找姚雪要钱,跟着她上楼,看她取出罐子,细白的手指从罐子里摸出铜钱,在桌面上一字码开。
此时阁楼又想起铛啷啷的声音,梁逸上楼,姚雪正和乔苓寒说话,她抱着罐子,贴在脸廓,双手一摇,笑逐颜开,取了几枚铜板给乔苓寒,一抬头看见梁逸:“今天你想吃什么?”
说实话,姚雪做饭手艺实在差,说吃什么不过是客气,每天都是姚雪阿随乔苓寒点菜,‘厨娘’梁逸负责下工后买菜烧饭,偶尔姚雪心情好,大发慈悲洗碗,除此以外,姚家厨房被梁逸全包。
“今日小雪生辰,我们都早些回来。”乔苓寒笑着说。
“是,本小姐大发慈悲,今日给你双倍菜钱,不许克扣!”姚雪一脸痛苦地取出古铜铜板,心疼地码在泛光的桌面上,梁逸走近,拇指将铜板一个一个兜在掌心,耳边两个女人呱噪地说今日上工要穿什么衣裳,枣花巷子里新来了什么人,今日的菜色都要什么什么。
年前白桦林里,姚雪给狗剩两块铜板,把他赎回来。
现在想,当时她从罐子里取铜板,表情只会比此刻更痛苦纠结。
哪怕他的刚珠价值连城。
她虽然当了他的刚珠,却也救下他。
姚雪当了刚珠一天后,城楼上的对子就变了。
刚珠当出去,一连几天没有仇家寻来,自己又隐约记得对子答案,证明对子那头的是自己人。
铜板在手里一掂,梁逸道:“谁敢克扣你的钱。”梁逸下楼梯,脸隐匿在黑暗里,语气是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宠溺,极低的气音:“小财迷。”
——
钱谦益一脑门儿问好,看着坐在码头晒太阳的账房先生,颇为意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字体都是熟悉的梁逸左手写的。
码头上,梁逸在扛煤袋。
钱谦益压下胸腔闷气,把账册还给管事,又给了一锭银子:“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小的知道。”
钱谦益一个武将,说话气沉丹田,管事不想多惹事端,正要退出去,钱谦益手按着胸口猛咳一声见了红,钱谦益迅速用手帕一抹,眸光锐利看向管事,管事撒丫子放下帘子跑了。
钱谦益直起脊背:“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居然破了我与誉王的暗号!”
“我们明明是死敌啊,他为何要自己送到我手里来?”钱谦益非常不解。
不过既然约好见面,又验明确实是梁逸,不妨看看梁逸究竟要如何,反正现在也无人知道梁逸下落,不管梁逸什么主意,不如他直接做了梁逸,一了百了!
打定主意,钱谦益很快书信一封,招来信鸽,站在船艄放走信鸽。
——
子时,阿随出来撒尿,被立在后门的人吓一跳。
阿随揉揉眼睛:“梁逸啊,你怎么站在这里?”“哇!”阿随眼睛陡然一亮:“原来你是去买麦芽糖了!我要吃!”
“没你的份,”梁逸声音明显不对劲。
听到巷子里脚步声,梁逸回头,看见穿着白内衫的姚雪手里提一盏煤油灯,从黑乎乎的两堵窄墙巷里走过来,有一家狗叫,灯亮了,白色的光从侧面照了姚雪一身,她素净的脸嘴唇微微张开,鎏黑的眼睛呆愣地看着梁逸,走过来,倏忽抿紧嘴唇,眉头微皱,看也不看梁逸,直接进了姚家。
梁逸拿着麦芽糖进屋子。
姚雪坐在八仙桌上,冷着脸取茶杯倒水,梁逸在她身侧坐下,眸光一闪立刻笑的温柔:“那个伯伯跑得真快,我摔下山坡,这几天怕是不能上工了,最多做算账的活儿,啧,不知道这又得几天呢。”
阿随眨巴着眼睛偷摸想拿麦芽糖,梁逸手不着痕迹地移开,姚雪沉默一会儿,提灯:“我看看。”凑近发现破皮又脱臼,被他自己接上,再看梁逸脸皮破开血丝,一身布衣上面挂了很多槐树叶泥土,姚雪想到他独身一人为自己买糖从山上回来,心脏一阵陌生的酸涩,没忍住在腿上拍一下:“疼死你好了,让你瞎跑!”
梁逸疼的倒吸口凉气,阿随趁机拿到麦芽糖,笑着跑去后院,差点被绊一跤。
姚雪上楼取药膏。
一室寂静,梁逸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缓慢敲击煤油灯的玻璃罩。
“你吓到姑姑了呢,夜里姑姑刚睡下,听到白府的陈大哥说,郑姐姐的丈夫行凶,把人捅了几刀推到湖里,搜寻了一整晚呢,姑姑好担心你的,找了你一晚上,连我娘那样胆小的人,都看姑姑担心出去找你了。”
梁逸抿唇,勾勾手指。
阿随走近。
梁逸目光落在麦芽糖上,掐住包子脸微用力:“大晚上吃糖,明早你的蛀牙上会有个虫。”
阿随惊骇地一脸惊恐。
楼上姚雪噔噔噔下楼,梁逸飞快松手,阿随撒脚跑了。
姚雪给梁逸涂药洗手,已经半夜,月到中央,从天井照耀下来,姚雪低头吹灭灯,一抬头看见梁逸递给她一个亮晶晶黄橙橙的东西,有一瞬间,姚雪以为自己看见了父亲,但显然,梁逸比父亲要高,身板要直。
姚雪取过糖,尝了一口。
梁逸看她一直没表情,心想跑这么远白搭,暗叹口气正想说:“早点睡。”一偏头还没张开嘴唇,正好对上姚雪猛然抬起的目光,她眼瞳最深处像铺进去一层潋滟的碎星星,波澜浩瀚地漾开浮沉着,伴随着麦芽糖味道。
她说:“好甜啊。”
“梁逸。”
“这糖好甜。”
姚雪眼眸澄明,脸上笑意比月亮还亮。
“你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梁狗:我不吃糖。 作者:给老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