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讨好(一)

第三章

冬去春来瞬间正月十五。

枣花巷子里小孩放鞭炮,火红鞭炮一瞬炸成刨花,红屑挂在姚雪鬓角,赵大娘狠狠锤小孩一把:“要死了你,怎么这么淘气对嫂嫂?等着回家你哥哥打死你!”

“我不要姚雪当我嫂嫂,我不要姚雪当我嫂嫂。”小孩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埋头钻进赵大娘怀里。

陈志一身青色长衫站在门口,一张脸蒙着天井照下来的阴翳,莫名让人心中生出三份惧怕,堂内一张八仙桌周围满吃瓜子花生的小孩,嫂子碰碰姚雪,示意她没有结婚不能这么直盯盯地看陈志。

外面又一声炮响,哄一声砸在墙皮上,扑簌簌落灰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都清晰地可以听到,姚雪漠然着一张脸丝毫没有因为嫂子的提醒而移开,她嘴唇咳开瓜子壳,稚嫩的脸突然漾开一抹笑:“说的真好听啊,嫂嫂,我都没听见过这么好的人,天呐,八字不合也是我,赵大娘不同意也是我,反正就是看中我了,连白小姐那样的小姐都伺候过的人,居然这么看中我要娶我呢,我好好的运气哦。”

“姚雪你不要不识相!”赵大娘嘴皮子抖动,蹭一下站起来指着姚雪:“你羞辱我可以,甭想羞辱陈志,他只是暂时在白家做工,往后一飞冲天当老爷的时候,白家请他吃饭都得看我脸色,要不是陈志喜欢你,你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不瞧瞧你,你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不成器手悬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没周转过来就成独臂,姐姐早丢下你们跑了,谁知道现在敛尸在哪儿?你指望你嫂嫂孩子长大孝敬你,等个一百年重新盘算吧!”

“嗯我等着,嫂嫂送客。”姚雪头也不回上楼,人才走到楼梯上,被陈志抓住手腕,她的手腕很瘦,细白伶仃地挂着一只银镯,上面用红色毛线缠绕了几圈图个新年好彩头,镯子碰在陈志指甲,冰冷的他微一走神,手心瞬间空了,姚雪站在楼梯毫无表情盯着陈志,她生的确实美丽,明净眼瞳大长辫子,碎花褂子穿出凤凰囚困的无措蒙尘感。

“拦住我干什么?”姚雪下一层楼梯,木楼梯咚一声,外面调皮地孩子往屋顶扔鞭炮,啪一声炸开,陈志心头狠狠一跳,姚雪又下了一层楼梯,咚又一声:“陈先生人这么好,给你打折,娶我只要纹银十两,彩绸两匹,坐北朝南院子一座,怎么样?很合算吧?与你看见的勤劳漂亮浣衣女相配么?”

陈志纹丝不动,抿死嘴唇盯着姚雪。

姚雪移开目光,转身上了漆黑阁楼。

一进自己房间,姚雪拉开抽屉在窗前坐下,细长手指一扯绒线,七彩绒线从轱辘上扯出绕在她晶莹剔透的粉白指甲上,姚雪打开火折子一吹,一豆灯火瞬间飘摇在房间内。

“我看那陈公子不错,你不喜欢?你说话那样难听他都没有拂袖而去,还客气地把手里礼物散给你那群小侄子侄女了,人瞧着不错,从大年初七到今天,你的相亲流水宴里我瞧着就陈公子不错,你还想挑谁?”梁逸身上温病没好利索,又瞬间成了瘟病,姚雪付不起鬼医钱,自己找草药死马当成活马医,居然把梁逸的瘟病治好了,这人不过短短半月,有了不少精气神,两颊长出肉,眼睛明亮了许多,隔着一豆灯火,双目涔涔似乎能穿透烛光。

“嘶——”绒线烧灼粘到皮肤,姚雪收回视线,专心勾花样,手底下十指翻飞,铁丝很快就有了精致花样雏形,姚雪一言不发,坐在她对面的梁逸百无聊赖,手指把玩一颗顶针,套在拇指如同扳指银光闪闪,他忽而戾气地嗤笑一声,脱下顶针随手扔在桌子上,姚雪目光如刀飞过来,梁逸立刻扶正顶针。

没一会儿,嫂子的孩子跑上楼来,抓了一大把花生给姚雪吃,姚雪不搭理他。

“哥哥跟阿随玩。”梁逸抱起阿随放在长凳上,手指迅速把几个花生壳排成一列,教他识数,时而打乱花生壳,时而一个一个分离开,阿随稚嫩声音伴随梁逸耐心教学响起,姚雪拉线空当看一眼梁逸,和他目光对视,飞快眼皮一落继续扯线。

下午,姚雪出门,梁逸跟她一块出门。

梁逸瘟病好了,腿没好,跛腿需要一个拐杖,要穿过结满冰的枣花巷子蹦跳这段距离对他来说很难,尤其巷子里小孩围追让梁逸心烦意乱,但梁逸从未发脾气,只是低头时候冰冷的脸挂满戾气,但在姚雪面前,十足一个落魄读书人模样,两人结伴到巷子口,姚雪提着篮子上街卖绒花,一个挑着胆子的老翁路过巷口,手里拨浪鼓摇响:“麦芽糖,麦芽糖,好吃的麦芽糖哟——”

巷子里小孩蜂拥而上。

姚雪多看一眼。

梁逸笑,沉沉润润的一把好声音从身后穿破雾气落在姚雪耳畔,仿佛树梢干枯枣枝突兀开了一朵甜蜜芳香的枣花:

“今夜你也能吃到麦芽糖。”

——

运送煤矿的商人过节不歇,码头停满乌烟瘴气的船只,鞭打声吆喝声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在满是煤屑的泥泞里悬浮,天空阴阴沉沉,似乎下午立刻就要瓢泼大雨把这里打成落汤鸡。

巡捕官老爷在里面巡视,路过每艘船,船主带着掌舵立在船艄点头哈腰送礼,今日巡捕却拒了:

“最近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公子哥儿到这儿来过?”“那这张的小姐呢?”“这个书童呢?”“这个?”“这个?”

翻的唾沫横飞,船主直摇头,巡捕一阵烦躁抬头瞥见一望无际的码头,顿时心烦意乱:“谁都没见过,你他娘怎么跑船的?!”

“跑船打交道的都是生意人,官老爷您找的人瞧着画像都不是普通人,小人怎么有可能见过,即便是见过,也没资格跟贵人说话,不如老爷把画像拓本给小人一份,小人行船若是看见,一定告知老爷。”

“好吧,多拓印一些去。”巡捕吩咐手下人去忙,眼瞧着苦力开工忙碌,自己躲闪唯恐被煤袋子碰到衣服,一脸晦气地掸掸衣角,路过一个瘸子背着他跳向码头,啧啧称奇:“这年头瘸子也是辛苦。”

管事叫梁逸:“哎哎哎,不是你要找活儿计么?怎么不吭声?到底会不会写字啊你?”

三米开外,拓印的下属来了,衙役迎上去细看:“他妈的这什么?一堆墨能看出个鸟?重新去印!”

梁逸微偏回头,心平气和地嘴唇勾出一抹笑:“会写,我很擅长记账。”

“那就好,没别的要忙的,蒋先生老婆病重,这几天都得你代记,日结没问题吧?这是他的账册,你看着在后面续就行,一个人一袋煤计一次,到下工算个总数再清点仓库,活儿就完了。”

管事紧紧皮手套走了,梁逸在椅子上坐下,左手拿起粗劣的毛笔,右手翻开厚厚黄纸账册,工人讶异:“先生是左撇子啊?”

“嗯,天生的。”梁逸眨下眼睛:“不影响算账。”工人笑笑结伴开工。

残阳如血挂在天空,眼看要收工,几家活儿少的已经收工,码头上工人没那么有精气神,说话也不大声,三三两两靠在船舷上喝酒暖身,忙碌的汗滴皮肤没空说话,远处吵吵嚷嚷,细看账册的梁逸一抬头,管事抄手哼一声:“白家家丁来巡场了,真是威风啊,能靠到白家的都是人中龙凤,啧啧啧,先生怎么称呼?哦,姚小妹说你失忆了,还没想起来吗?”

“叫梁逸。”梁逸:“她起的名字。”

“喔,这个名字啊,梁逸,”管事笑:“我瞧着梁先生的字比那陈先生的好多了,梁先生的腿脚只是暂时的吧?过段时间好了要不要考今年的试?那宋老先生可是个朝内大儒,听说曾是御前言官,他最爱读书人了,你要不要拜去他门下?”

梁逸还未回话,凭空里响起陈志冷淡嗓音:“我看看。”

陈志和一堆点数的家丁,不知怎么突然汇聚在小小的摊子前,陈志一身青色儒衫,身边狗腿蹭一下抽走梁逸手掌下账册,恭敬递给陈志,陈志目视梁逸,干净雪白的手指搭在账册上,他背光站着,更显得身形消瘦伟岸,手掌宽大外形出挑。

梁逸扑闪了两下眼皮,对管事笑:“这太阳好刺眼啊。”

管事脸色煞白不敢接话,陈志薄唇微启:“梁先生,是么?”

陈志翻开账册,瞥一眼字,目光如电落在梁逸脸上,梁逸一手撑着下巴,浑不在意,甚至扯出一抹笑容:“对,姓梁,姚娘起的。”

陈志走了,管事擦一把额头汗水:“瞧我这记性,陈志是宋老先生关门弟子,以后要考状元的,你一个失忆的人,连户籍都没有,给陈志提鞋都赶不上,怎么可能搭得上宋老先生,我真是糊涂了,幸好陈志一向脾气好,看见你这丑字也没生气。怪不得白老爷喜欢陈志,听说要招他当女婿呢。”

管事絮絮叨叨,梁逸垂眸,眼底一片冰冷,唇角挂笑,眼睛却阴鸷地让人打寒噤,他眼皮一动,再抬头已经是笑意和煦,领了工钱一路回到枣花巷子,巷子口卖麦芽糖的老头已经走了,只红砖墙角余下几根小棒,晶莹剔透挂着已经干涸的黄色糖浆。

梁逸走到姚家门口,八仙桌上三只碟子被瓷碗扣着,袅袅雾气漂浮,姚雪正用手指在逗弄一只肥胖的橘猫,橘猫不满地喵呜一声,姚雪圆滚滚的眼睛瞬间笑弯成月牙,细亮的声音像碎了一地的月光,波光粼粼从八仙桌上碎到梁逸脚前。

作者有话要说:梁逸你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