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日峰观真殿前,择日宗大长老薛宁直,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宁折不弯,最是看不过不正之事,因此不等择日宗宗主开口,便抢先一步,向贯日真君冷哼了一声,道:“魏婓,你倒是瞒得我们好苦啊!”
薛宁直虽然?身为大长老,但这只不过是因为他?拜入师门?的时间早于贯日真君罢了,要是论及修为,那是远远及不上贯日真君的,因此,匪镜真人在?看到对贯日真君直呼其?名,就差指着鼻子?骂的薛宁直后,冷笑一声,就想要骂回去,但贯日真君却开口道:“我瞒着你们什么了?”
贯日真君的声音过于虚弱,是魏谌从未听过的。因此,这时的魏谌不由自主地探出头来,目光穿过了长廊和殿宇,望见了贯日真君。
只见贯日真君此时的面容,早已不复十年前的坚毅,那些?曾经将他?刻画得冷硬冷酷的线条,被时间和衰老磨成模糊的皱纹。贯日真君盘膝而坐,没有起?身,所以魏谌看不到贯日真君袍下枯焦如焦木的双腿,但贯日真君暴露在?外的手,却昭示着贯日真君日暮西山的现状。
魏谌怔住了。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为了母亲复仇,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仇人生出了怜悯关怀和犹豫。
魏谌知道,这是因为他?太过软弱的缘故。
他?一直都是这样软弱,这样普通,这样平庸,这样……泯于众人。他?太过感情用事,太过人云亦云,甚至在?得知贯日真君是自己杀母仇人的时候,他?还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当作?自己其?实只是下山游历,继续懵懵懂懂地活着。
但是不行。
他?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寸、每一根骨骼、每一块皮肉都在?告诉他?,他?已经不容于人族……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去了,更没有办法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了。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在?犹豫、踌躇、痛苦、不安。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的人啊,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不普通的出身?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不普通的经历?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样的事?!
魏谌几乎要怨恨起?来,但到最后,他?心里?只有一片空虚和漠然?。
——怎样都好,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听到贯日真君的话,薛宁直上前一步,出乎魏谌意料地伸出手来,捉住魏谌,摔在?大殿之中,厉喝道:“他?便是魏明月之子?,对不对?!他?便是魔族天澜国?的少主,对不对?!你身为人族,竟然?私藏魔族之子?,你可知罪?!你可对得起?你择日宗长老的身份?!你可忘了当年你是在?择日宗先辈面前发下的誓言?!我早就该想到的,十年之前,那个潜入择日峰的魔族,就是来找他?的!你怕他?身份暴露,所以才叫他?下山,一去十年——魏婓,你好大的胆子?!好恶的心思!”
什么?!魔族?!
魏谌心慌至极,脱口而出:“什么魔族?我难道不是妖族吗?!”
什么是魔族?!
什么是魔族天澜国?少主?!
难道他?不是半妖、不是人类与狼妖之子?吗?!
这样的发展突如其?来,便是魏谌在?心中想过千百遍,也没有意料到这样的走向。
——明明那个人告诉过他?,他?是狼妖之子?,他?的母亲魏明月,当年正是因为爱上狼妖,这才被择日宗除名,不得不远走他?乡,直到诞下他?之后,才被追上来的贯日真君以清理门?户的理由击杀……明明是这样的……明明是这样的!
他?为了这一点,走访了无数的地方,想要否定这个说法,然?而种?种?说法都证明,当年的贯日真君,正是为了击杀一只白?色的狼妖,才离开择日宗、才路过云国?、才捡到他?的。
而他?的原型,正是一只白?色的巨狼!
——他?明明是狼妖之子?,为何又会变成魔族的少主?
——明明十年前是贯日真君不满他?见到他?火烧大殿那一幕,这才将他?驱逐出择日宗,为何最后又变成是为了保护他?才让他?离开?!
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宁直冷笑一声,眼带憎恶地看了魏谌一眼,道:“若是半人半妖,你哪里?能保持人形那么多年?魔族和妖族都分?不清,愚不可及!”
薛宁直这话说得偏颇,因中部琨洲已经许多年都没有魔族现世了,魏谌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然?而那句“愚不可及”依然?像是一盆冰水,向着魏谌当头浇下,让他?从天灵盖一直凉到了脚底。
——愚不可及……是啊,他?不就是愚不可及吗?若非愚不可及,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若非愚不可及,他?怎么会想不通自己离开择日宗的关窍,反而听信了别人的话?若非愚不可及,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他?到底是谁?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的出身究竟是怎么回事?
“告诉我啊……”
谁在?说真话?
“告诉我啊!!”
谁在?说假话?!
“说啊!”
魏谌状若癫狂,发疯一般想要冲向贯日真君,但薛宁直又怎么会让魔族孽种?脱离自己的掌控,因此他?冷哼一身,灵气吐出,化为火绳,毫不留情地将魏谌困住,炽烈的火焰烧得魏谌皮肉滋滋作?响,但令人骇然?的是,那些?被烧灼得焦黑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甚至隐隐超过了烧伤的速度!
——这样的恢复速度,显然?不是人族能拥有的!也不是区区筑基期的半妖能有的!
只有魔族,而且是魔族中位于最顶层的血脉,才能有这样恐怖的能力!
薛宁直冷笑一声,道:“魏婓,你还有何话可说?!十年前,那魔族余孽来我择日宗纵火,火烧我择日宗!现在?想来,他?应当就是为了这天澜国?少主而来!你当年违背择日宗门?规,放走魏明月,有你师尊为你求情,如今,你私藏魏明月的孽种?,后又将祸事引来择日宗,使得我择日宗竟被人火烧大殿——这条条件件,便是叫你立时死在?这里?,都绰绰有余!”
魏谌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望向薛宁直,因那魏明月,正是魏谌母亲的名字!
——是贯日真君放走了他?的母亲?
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他?听到看到的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对?!
究竟是谁在?骗他??!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若薛宁直说的是假的,那他?为何要来骗魏谌这个阶下囚?
若薛宁直说的是真的,那他?魏谌现今又是何种?可笑模样?!
魏谌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来,而贯日真君却是十分?平静,不为自己所做的辩解半句,只道:“你若不满,那你便坐在?这儿,我自去执法堂领罚就是。”
薛宁直噎住了,半响说不出话来。只因贯日真君如今坐在?观真殿内的缘故,并?不仅仅是因为第三个日轮令他?的身体崩溃,叫他?不良于行,更是因为一个关系到择日宗、甚至是择日宗万万里?之内的生灵的天大秘密!
正是这个秘密,才叫十年前的择日宗宗主和长老们,明知大殿起?火事有蹊跷,却还是将它轻轻放下;也正是因为这个秘密,才叫他?们明明知道了魏谌身份乃是魔族天澜国?少主,但也没有怒不可遏地对贯日真君执刑,而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前来喝问他?。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贯日真君此刻镇压着的地火!
多年前,择日宗开派宗师见此处有地火沉眠,觉得火灵质的聚集有利弟子?修行,因此在?此处设下宗门?,广收门?徒。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火一点点苏醒过来,然?而那时,择日宗内修士大能众多,并?不将这件事放在?眼中,反而高兴有地方能用作?弟子?的试炼之处,是以根本没有制止地火的苏醒。
时到如今,不单单是择日宗,便是整个修真界,都难得见到出窍期以上的修士,因此用地火试炼弟子?一事早已作?废,而如何镇压地火、将地火重归沉眠,才是择日宗的当务之急,因为若地火真的爆发开来,纵使择日宗弟子?能从中逃脱,但万万里?内的所有生灵,却难逃一死!
这些?生灵一死,天道便会将罪责归咎于择日宗的头上!到了那时,就算择日宗众人都得以逃脱地火又能如何?那些?因生灵身死而附身于他?们的业火和罪障,足以叫他?们立时身死道消,魂魄投入地狱,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十年前的贯日真君因自觉时日无多,主动向宗主和长老提出以他?毕生修为和残余寿命为代价,镇压地火,才换得宗门?对火烧大殿一事的不闻不问。
如今,贯日真君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只要贯日真君在?观真殿内坐上最后三天,以后的择日宗便再也不用担心地火爆发一事,因此,薛宁直又怎么会叫贯日真君离开此处?
薛宁直自然?知道其?中关窍,因此被贯日真君一句话就堵得面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到了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宗主张问之便站出来做了和事佬,道:“薛长老是太过关心宗门?了,这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魏长老千万不要同他?计较,大家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宗门?好,那又何必对彼此恶言相向?不过魏长老,我们择日宗在?万万年前,就在?抵御魔族入侵此界,虽然?如今魔族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但私藏魔族少主一事还是太过重大。我们可以不追究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但是魏长老,这魔族余孽是万万留不得的,只盼魏长老不要拦着我们才好。”
张问之连消带打,将气氛缓和几分?,但最后他?话锋一转,到底还是露出了他?们前来的真正心思——既想要处死魏谌,却又怕贯日真君怒气上头,不管不顾地离开观真殿,从而使得镇压地火一事功败垂成。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相信过魏谌口中的话,他?们之所以同魏谌来到此处,仅仅是因为忌惮着贯日真君的存在?罢了。
魏谌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于是也越发觉得自己可笑可悲可叹可憎。
贯日真君疲惫叹息,不看魏谌,只是垂眼,道:“他?是我妹妹的儿子?。”
薛宁直再次忍不住想要发怒,喝道:“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要保下这个孽种??!”
话未落音,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却是贯日真君隔空在?薛宁直脸上抽了个耳光,真火残留,烧得薛宁直半张脸都血肉模糊。
薛宁直没想贯日真君说动手就动手,气得浑身发抖,而在?大殿深处,贯日真君冷酷道:“你以为我坐在?这里?,行将就木,就奈何不得你?若再让我口中听到你说那两个字,我便抽掉你的脑袋!你资质平庸,修了这么多年才堪堪灵寂期,不必我大徒儿半分?,不如我干脆在?这里?宰了你,好叫你这尸位素餐的长老给我徒儿让出位置来,你看如何?”
虽然?谁都知道贯日真君只是说说就罢,但这话也是真的难听至极,叫薛宁直气得几乎厥倒。
一直没有开口的三长老静霄道人,这时看贯日真君说得难听,终于忍不住开口,但却并?不是劝说贯日真君,而是向着薛宁直道:“薛师兄,你又何必如此?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们就不能念及一下同门?情谊,让魏师兄安安稳稳地过了……过了这最后几天么?”
说到这里?,静霄道人已经是泪盈于睫。虽然?平日里?她跟贯日真君也多有吵闹矛盾,但当魏婓这位同门?师兄的生命走到尽头时,纵使她心中对他?其?实有千般恼怒万般生气,却也再发不出来了。
贯日真君看了静霄道人一眼,嘴唇嗫嚅一下,到底未发一言,静霄道人也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薛宁直气得快要发疯,没想到他?如今被贯日真君抽了个耳光、又被劈头盖脸地训了这么多难听的话后,他?同拜一师的师妹,竟还为了那个抽他?耳光的人说话。
薛宁直双眼通红,还要再多喝骂,张问之却开口打断了这无意义的争执,道:“到此为止吧!既然?魏长老你执意要保住魏明月之子?,那你可想好要如何处置他??”
贯日真君沉默不语,心中情感与理智交战,一时竟想不出万全之法。
而三个呼吸后,贯日真君也不必再想什么万全之法了,因为在?这个时候,变故已起?!
只听观日峰地底一声狂笑声后,观日峰便地动山摇,一道道恐怖的深渊在?大地上裂开,而后,如阳炎真火一样狂烈暴躁的灵质随着地火,从深渊里?涌出。
众人变色狂变。
“什么?!”
“地火竟然?醒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贯日真君地火反噬,猛地吐出血来,向旁边歪倒下去,气息奄奄。匪镜真人反应极快,连忙往贯日真君灌入灵药,然?而那些?灵药最后又随着血被贯日真君一同吐了出来。
“喝下去!”匪镜真人急得大喝道,“喝下去啊!”
但张问之却冲上前来,从匪镜真人手中抓过贯日真君,面容扭曲道:“为何地火会醒来?你明明在?镇压地火,为何会有这等变故?!为何?!!”
“放手!”匪镜真人厉声道,“你想要害死他?吗?!”
张问之此时再不复平日里?的仙风道骨,用比匪镜真人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如果?他?现在?不说个明白?,不仅仅他?要死,我们择日宗上下弟子?和万万里?的生灵,都要陪他?一起?死!!”
匪镜真人喝道:“但你这样他?难道就能说明白?了吗?!”
薛宁直也是急道:“可地火本就是由他?镇压,如今出了变故,难道他?不该解释吗?”
匪镜真人道:“但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静霄道人道:“都闭嘴!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吵?快想想办法!”
“如今地火四?涌,我们还能想什么办法?!”
“只有魏婓这老儿才知道办法,但匪镜却偏偏不叫他?说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不管是什么居心,也好过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老鬼!!”
“够了,够了!够了!!”
也正是在?此时,一个胡须与头发纠结在?一起?,面容落拓肩扛大剑的大汉从山下猛地跳出,大笑着冲向贯日真君:“魏婓老儿!你当年屠我同胞,今日,便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魏谌认出,这赫然?就是那个蛊惑他?,告诉他?,他?魏谌乃是狼妖与人类之子?的人!
魏谌手脚冰凉,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
他?想要冲到贯日真君的身旁跟他?痛悔,又想要冲到大汉的面前同他?拼命,但薛宁直的火绳牢牢捆缚着他?,让他?即便是目眦欲裂,也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问之率先反应过来,心知无论如何,贯日真君此时必不能死,因此挥手间毫不留恋地放出体内日轮中的所有真火,向着那大汉扑去。
然?而那大汉早对择日宗的真火有所准备,身上法宝光泽连闪,张问之放出的真火便被生生拉开了一条道路,叫那大汉毫无遮挡地通过。
张问之骇然?道:“避火珠?!你是何人?!”
避火珠乃世间罕有异宝,这大汉什么来头,竟能有这样的东西?!
眼见张问之败下,薛宁直心中慌乱,因他?也正是精修真火之人!若那大汉身上当真如张问之所说的那样,有着避火珠,那么这时他?即便出手,恐怕也是跟张问之一样,无功而返罢了!
薛宁直仍在?踌躇,静霄道人却是当机立断,拔下发鬓银钗,而后指尖一拂,银钗便化作?两柄长剑。她飞身迎上,双剑舞成了一片冷光,其?光灼灼,照亮了这片山峰——只论剑法上的造诣,静霄道人竟是半点不输天剑宫的弟子?!
然?而择日宗的出众之处到底不在?外物,不在?剑法,而在?真火上,因此本就能与众长老战得势均力敌的大汉,在?带了避火珠之后,更是有如神助,没几下就架开了静霄道人的剑,一掌将静霄道人击飞。
张问之和薛宁直硬着头皮迎上,却也不敌大汉,两个回合就被大汉架开,恰逢这时,择日宗的众多弟子?也终于在?地动和打斗声中惊醒过来,从住处奔逃出来,想要避开喷涌而出的地火,天上飞剑疾闪,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一片混乱之中,魏谌听到一个森冷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然?后,黑色火焰燃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xrnshu、清明时节、苦荞、==、忧伤的蛋蛋的营养液~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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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主要分级:引气入体(炼气、筑基);炼气化神(金丹、灵寂);炼神返虚(元婴、出窍);悟虚合道(分神、合体)——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