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泽回得?悄无声息。
他身上的择日宗弟?命牌尚未丢弃,因此纵横磅礴的宗门阵法没有发现他,而他修为已是金丹大圆满,与生俱来的魔火更是能让他在黑暗中完全隐匿身形,因此当陆修泽来到观日峰上观真殿前时,一路遇上的诸多弟?,竟没一人能将他从黑暗中扯出?。
他站在观真殿外?,本想推门而入,却?意外?地听到几声低沉的咳嗽声——正是贯日真君的声音!
陆修泽恍然?发现,那一直笼罩在整个观日峰、来自元婴上人的如山峙渊渟般的威压,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贯日真君,终究也是一介凡人。
——无法跳出?轮回,就代?表着寿命终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就代?表着无法避免的死亡。
贯日真君他……老了。
陆修泽原本想要推门的手僵在了空处,怔怔立在原地,而后,他将手贴近心口,感到自己的心中竟漫出?了些许奇怪的滋味。
这是什?么?
陆修泽困惑不已。
或许是因为修为大退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观真殿内的贯日真君并没有察觉到陆修泽的到来,叹息一声,说道:“今年的冬天,或许会很冷吧。”
殿内空荡荡的,无人应答,陆修泽心中莫名有些许发酸,想要推门入内,却?没想一个声音蓦然?接道:“你这老头,若是觉得?寂寞了,直说就是,难道我当师兄的还会笑你不成?”
陆修泽微惊,没想到他竟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匪镜道人的存在。
陆修泽突然?觉得?,或许这位匪镜道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修为平平,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光是这一手的隐匿功夫,就能叫人刮目相看。
可但匪镜道人为什?么要掩饰呢?
陆修泽第二次收回了手,而里头的贯日真君毫无所觉,哼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老是在暗地里笑话我吗?”
匪镜道人轻笑一声:“师弟果然?不愧是元婴真人,当真是明察秋毫,没错,师兄我的确在笑话你,而且不是在暗地里。”
贯日真君气得?又是哼哼两声,但也没有再同匪镜道人抬杠,而是再度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
匪镜道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叹息道:“你瞧瞧你,现在都?是个什?么模样。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一个劲地逞强……既然?舍不得?他们,又何必做那恶人,将他们生生赶走?”
贯日真君如同锯嘴葫芦,半声也不吭,但匪镜真人也不强求他吭声。
匪镜道人继续道:“你那小外?甥我就不说了,你明知他不适合修道,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不是普通人!”贯日真君强硬道,“他生来就注定他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我将他领入道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我没做错!我这样做才是对?他最好的!”
匪镜真人道:“既然?如此,你十年前又赶他走做什?么,你说话本就不好听,那天还同他说那些话,你可知道那个孩?有多伤心吗?”
陆修泽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尽管脑中并没有更多的讯息可供他分析,但他心中也有隐约的猜测。
陆修泽继续听了下去。
对?于匪镜真人的问题,贯日真君避而不答,只?道:“迟早都?是要说的,我只?不过是说早了些而已!”
“好好好,这个我不跟你争。”匪镜真人知晓贯日真君就是个驴脑袋,也不同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执,转而道,“那我说说你大徒弟好了。”
贯日真君一点就爆,拍着桌?吼道:“我没那混账徒弟!”
系统:“骂你呢。”
陆修泽:“哼!”
匪镜真人凉凉道:“师弟,你年纪也一大把?了,也别玩这口不对?心的把?戏了。你这四个徒弟里,明明最疼爱的就是你那大徒儿,这时候你那好徒儿又不在这里,你做出?这样?是给谁看?”
贯日真君:“……哼!多嘴多舌!”
匪镜真人道:“对?对?,是我多嘴多舌多操心,见不得?某个傻驴怀着一腔爱意浇灌四株幼苗,结果也是这傻驴充满爱意地把?这苗给拔了,最后还哭道没人理解他,嗐,我跟你说,我差点没被这傻驴笑死了。”
贯日真君怒道:“你骂谁呢?!谁哭了?!我怎么就是把?他们拔了?若不是为他们好,我……咳咳……我早就……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匪镜真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道:“你且缓缓吧,那么生气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你明知道你那大徒弟视你如父,幼时又多坎坷,性情偏移,正是最需要你细心导正的时候,你却?偏偏老是责骂他,苛责他,他做什?么你都?不说个好……也得?是他好脾气,要我,早厥你一蹄?,把?你撂那儿,爱怎样怎样。”
“你就被那小?骗了!他哪里来的好脾气?倔驴一个!”贯日真君不满道,“我骂他两句他竟然?还不高兴!如果他不是我徒弟,送上门来我都?不骂!”
贯日真君嘴上责怪着,话语里的亲昵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然?而陆修泽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这样的亲昵了。
系统听得?诧异,引用了匪镜道人的原话,道:“你视贯日真君如父?”
“不!”陆修泽指尖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我讨厌他!”
陆修泽讨厌贯日真君。
他讨厌贯日真君曾经那样关怀爱护他,最后又那样苛责远离他。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自然?知道,所有的不寻常的背后,一定都?是有理由的、是有原因的……可是,有什?么原因,能让贯日真君做这样的事?能让贯日真君一次又一次驱赶他离开,甚至有那么几次真正地对?他生出?了杀意?
能有什?么原因?
陆修泽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陆修泽讨厌贯日真君,决定永远不原谅他。
但在此之前,陆修泽更不会允许贯日真君死在别人的手上——谁都?不可以,没人有资格杀贯日真君!
匪镜真人听了贯日真君的话,嗤笑一声,道:“你当你的责骂多了不起呢,别人还上赶着听?”也不再同贯日真君继续抬杠,匪镜真人叹息一声,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话也不肯同别人说明白……迟早有一天,你得?毁在这上头。”
贯日真君轻嗤道:“哪有什?么迟早,你瞧我哪里还撑得?过明年?”
匪镜真人道:“也对?,否则你就不会故意叫你大徒儿去给玄清拜寿了……也亏得?你想得?出?来这缺德法?,将你大徒弟气走,要我是他,我得?恨死你去。”
陆修泽心中一震,但又在气息泄露之前收敛声息,潜伏得?更深了。
但与此同时,陆修泽也罕见地体会到了心乱如麻的感觉:贯日真君……他竟是故意叫他为玄清贺寿的吗?是因为贯日真君知道,他同玄清有深仇大恨,所以必然?不会同意,然?后贯日真君就有足够的理由赶他走、或是将他气走……
为什?么?
贯日真君为什?么知道他同玄清的过往的?他又知道了多少?
贯日真君又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赶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贯日真君他……真的撑不过这一年了吗?
陆修泽身上灵力?圆润,运转自如,是以陆修泽就算并没有多加理会,他体内的灵力?也将他好好地藏了起来。但陆修泽自身,此时却?是忍不住心中的茫然?无措。
——贯日真君要死了……他竟然?真的要死了?
——他讨厌的贯日真君,那个在他记忆里似是无所不能的、永远都?不会倒下的人,就这样……快死了?
陆修泽眼底神色混乱不堪,五指紧握成拳。
而那一头,观真殿里的对?话依然?在继续。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个时候,贯日真君终于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脾气,和?他那难听的话,叹息道:“我这四个徒儿,除了那最小的闻景让我放心之外?,其他的三人,都?不是个省心的。”
“我那三徒儿,耳根太软,性格太善,自己又没什?么经验,最容易为人所欺……若非他……唉,其实我倒是宁肯他真的是个普通人,这样的话,便是我死了,他也能安安稳稳地在择日宗里度过余生。”
“再说我那二徒儿,她性情柔弱,但内蕴刚强。别看她性?畏怯,可真正到了紧要时候,她一定会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事来……只?不过她幼年见了太多的污糟事,心情隐有偏斜,我怕到时候没我看顾着她,叫她一时行差踏错,走了歪路,那就……唉……”
“最后……便是那个混账小?了。也不怕你笑话,当年……是我那妹?托梦于我,让我去楚国将那小?找到的。他生而不凡,身世坎坷,以至于性情偏激……我知道他没有太坏的心思,他是个好孩?,他只?是不懂得?怎么做一个‘人’。所以他表现得?越是完美,就越不像人,我便越是害怕。我害怕若我有一天死了,谁还能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匪镜道人像是叹息,又像是惆怅,道:“不像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若不像个人,就不会有喜怒哀乐,就不会有悲痛不舍。活得?了无牵挂,死得?无所遗憾……这又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贯日真君断然?道,“人若无情,那于木石有何分别?若人生于世间?,却?无法感受、无法懂得?爱和?恨,那么纵使?他与天同寿,又有什?么意思?我宁可他不要那样出?众,也不要那样不凡,也不用度过那样坎坷的一生,只?求他平安喜乐,以一个普通的、会哭会笑的人度过一生就好。”
匪镜真人脱口道:“那你还赶他走?”
贯日真君道:“因为我除了是他的师父之外?,还是择日宗的长老。我本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将他的性?导回正轨,但……我已经没时间?教导他了……我宁可他恨我,也不想他终有一天……做下错事。”
匪镜真人道:“那你就不怕他知道真相后,找择日宗的麻烦?”
贯日真君道:“只?要我死了,就不会再有‘真相’。”
匪镜真人叹道:“你这般狠心,也不知……谁?!”
匪镜真人蓦然?冲出?观真殿,但他没在观真殿外?逗留多久,便满脸疑惑地回来了。
“真是奇怪……我刚刚明明听到了什?么……”
贯日真君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事实上,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将别的什?么再放在心上了。
匪镜真人摇头,又坐回了原处,继续同贯日真君唠嗑,而在观日峰下,陆修泽化?作阴影,潜入黑暗的更深处,手上握着匪镜真人抛给他的玉简,向着择日宗主峰择日峰走去。
系统咂舌,道:“你做什?么?”
陆修泽冷道:“做我该做的事。”
系统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匪镜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陆修泽道:“那又如何?”
匪镜的话是故意的,又如何?
只?要贯日真君的话是真的——只?要这一点是真的,就足够了。
而那一头,就在匪镜真人坐下没多久,他心有所感,又站了起来,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道陆修泽去而复返是想要做什?么。
但下一刻,匪镜真人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这一次来的人,并非是陆修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