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中定(七)

这是陆修泽从未想到过的情况……不,应该说,陆修泽从没有想到这一幕竟来得这样快。

虽然从一开,陆修泽就知道他们之间早晚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但随着时间推移,陆修泽却开始希望,他们的分别能发生在悄无声息之间,这样一来,就算闻景再如何不愿、伤心、不可置信……他都不会看到了。

不会看到,就不会在意,不会挂心,而待到下次再见的时候,应当是许多许多年以后,到了那时,无论是什么,怕都是被时间磨平了。

这样一来,他大概也能从那些古怪的情绪中摆脱了吧?

——可是这一刻还是来了,在谁都没有预料的时候。

闻景看到了多少?

闻景听到了多少?

陆修泽有一瞬间竟被闻景脸上的表情刺痛了眼,微微躲闪了目光。

陆修泽沉默了下去,闻景却没有。

他怀着最后一分希望,用颤抖又带着期冀的声音道:“大师兄?”

陆修泽微顿,将目光回转过来,对上了闻景的眼睛,心中有些微的发闷,但更多的却是困惑。

——他在期待着什么呢?

——他想要听到什么解释?想要听到什么辩白?

但事实摆在眼前,大殿内的血腥还未散去,闻景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可他为什么还在看他,还在等着他的解释?

闻景还想要如何呢?就算自欺欺人,也想要将那个完美的大师兄的形象拼凑回去吗?

星光映在地面上冰冷的剑刃,然后折进了陆修泽的眼中。

他笑了起来。

陆修泽笑得很好看。

他向来都是很好看的。

但这样的好看却比地上的血,和那些偷听到的冷酷的话语更为刺痛闻景的眼睛。

“为什么……”闻景颤声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他心中的大师兄,又厉害又好看又温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虽然有些时候在某些事上会显得有些冷漠,但……但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个视人命如草芥,杀人如麻,轻易就能断送别人性命的人……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他那么憧憬那么喜欢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

“为什么……告诉我啊!”闻景喊道,“告诉我啊!大师兄!你跟我说话啊!”

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

无论是什么理由,什么辩解,他都可以接受的。

因为他……他那么相信他的大师兄……那么喜欢他。

“小师弟。”陆修泽笑着,明白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唤闻景了,“还记得我白天同你说的话吗?”

闻景愣了愣,想到了那个“故事”,眼中闪出了期冀的光。

但下一刻,陆修泽就将这样的光打碎了:“蜉蝣之于人类,如同尘埃,即便他们生生死死,死而复生,又有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关心呢?同理而论,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小师弟觉得我会在意吗?”

闻景心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声音梗了梗,喊道:“可是他们是人啊!他们是你的同族啊师兄!你怎么能这样毫无理由就断送他们的性命?!”

“同族?”陆修泽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终于变成了大笑。

同族?

同族?!

多么可笑啊!

陆修泽几乎停不住自己的笑。终于,他望着闻景受伤又愤怒的表情,蓦然开口,声音缱绻:“阿景,你是喜欢我的吧。”

闻景怔住了,没想到陆修泽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说起这件事,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而陆修泽也没有想听到闻景的回复,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每一次你都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喜欢大师兄’‘我最喜欢大师兄了’,可是,阿景,我问你——”

陆修泽露出一个掩饰不住的恶意的笑来:“你喜欢我什么呢?”

陆修泽漫步走向了闻景,即便他身后就是恐怖和血腥,但他依然走得出尘而高洁,就好像他方才并非是用残酷的手段杀了两个修士,而是拂去了衣袖上的尘埃。

“你喜欢我什么呢?”

陆修泽在闻景面前半跪下去,用手捧起了闻景的脸,爱怜而轻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温柔如同往昔,更甚往昔。

“你了解我什么呢?你知道我的过往吗?你知道我的出身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我笑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他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用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喜欢?

“你什么都不知道。”陆修泽用温柔的语调下了残酷的定论,“所以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心里幻想出来的那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我。”

——是假的。

“那都是假的……”

——所以……

“你该醒来了,小师弟。”

——离开吧。

离开吧,就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

在陆修泽的一生中,总是在分别中渡过。

他生而记事,所以当他明白幼时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什么样的涵义后,就越发不解,越发痛楚。

但当第二次分别到来,当那痛楚达到一个临界点后,他就再也不会感到痛了。

他用火将一切葬送,离群索居,与野兽为伍。

在被贯日真君捡回择日宗后,他看了许许多多的书,但却依然有许许多多无法明白的地方,就像是那些毫无预兆的不幸,和毫无预兆的分别。

很多人习惯将它们归为天意弄人?但陆修泽觉得,如果一定要将它们定义,他大概会用缘分来形容。

相聚和得到是缘分,分别和失去则是缘分已尽。

——这样的话,就算失去了,也能告诉自己曾经得到过。

他曾经得到过。

——一些他喜欢、却不会属于他的东西。

而现在,缘分已尽。

陆修泽轻笑一声,起身就要离开,但他的手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被蓦然抓住了。

他低头,只见闻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用痛苦又愤怒的眼神看着他,咬牙道:“你太过分了……”

陆修泽轻笑:“哦?”

“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怎么能这么漫不经心地扭曲别人的心意,否定别人的喜欢?闻景哽咽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大师兄啊!”

什么假的……什么叫他喜欢的都是那个虚假的幻象?

难道那十年里同他相处的人不是大师兄吗?难道每一次耐心为他解答疑惑的人不是大师兄吗?难道那个会因为他做错事而责罚他、会因他被责罚太过又心疼他、会关心他、会记得他的生辰、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特意从山下为他带小食的大师兄都是假的吗?!

怎么可能?

他那么喜欢的大师兄,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的喜欢,怎么可能是假的?

为什么一句“假的”就要将一切统统否定,为什么一句“假的”就可以将一切都解释……

“那就告诉我吧,大师兄。”闻景抓住了陆修泽的衣襟,执拗道,“你说我不了解你的过往,不了解你的想法,不知道你的出身……那么就将它们统统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他都会信,不论有多长他都会听。

“我会一直听着的。”也会一直喜欢着大师兄啊!

陆修泽看着闻景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明明咬牙想要忍住不哭,却还是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心中那古怪的情绪越发翻腾。

——真是个好孩子。

陆修泽再一次这样想着。

陆修泽也知道,如果他在这里改口,编造出一个完美的解释和故事来,那么他就可以继续跟这个他喜欢的好孩子相处下去。

但莫名的情绪制止了陆修泽这样做,甚至让他迫不及待地在这个好孩子面前露出他恶意尖刻的本性,想要吓住面前的人,或者狠狠伤害他,让他知难而退,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也再也不要为他哭了。

陆修泽轻笑道:“看来你了解的还是不够深刻啊,阿景。”

陆修泽抬手掐了个剑诀,于是原本被抛弃在殿中的长剑蓦然飞了起来,以惊雷之势在大殿内划过一道圆弧,在闻景的面前将那偷偷准备溜走的周侍郎一剑枭首,这才不紧不慢地飞到了殿外的陆修泽身旁。

闻景瞳孔紧缩,呼吸在这一刻都要凝滞。

陆修泽含笑握住剑柄,将剑塞进了闻景的手里,俯身在闻景耳畔道:“阿景,来吧。”

“现在殿里可只剩最后一个人了,你想要保护他的,是不是?”

“那就拿起剑来,打败我。”

“除非你能打败我,否则,我就杀了他。”

这时,被吓蒙的淮建王也在这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惨嚎起来:“救我!救我!快救我啊!我是豫国的淮建王,我是豫国国主的亲弟弟!你如果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闻景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但陆修泽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让他牢牢地握住手中的剑。

“要记住,如果不抱着杀了我的决心,是保护不了他的。”

陆修泽向后退了两步,同闻景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在这里,别忘了。”

“出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