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前尘

大晏建章五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冬夜,寒风簌簌,屋内仅有一小节烛火燃烧。

不远处的炭火已经熄了两日,却迟迟未曾再见人送来新炭。破旧的桌前,却见一身着素衣的温婉女子正就这烛火,绣着手中绢布上的比翼鸳鸯。

“咳咳。”

寒气从门窗间的破洞中袭来,女子不禁轻咳出声,只见她面容憔悴,双唇不见丝毫血色。

这时忽有一人取来大衣披在女子身上,接着,便听得一人焦急开口道:“娘娘,您受不得风寒,快别绣了,若是长公主来了见您这般糟践自个的身体,定是会生气的。”

听闻人言,女子忽而一笑,温温柔柔的。

“快好了,碧晴,你来帮我瞧瞧,好不好看。”女子柔声开口,向身后之人展示了手中的绢布。

绢布上,两只鸳鸯比翼栖水,灵动形象。

碧晴却忽而红了眼。

她家娘娘宋云娴,本是当朝丞相宋轶嫡女,名门闺秀,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贤良淑德更是京中大家闺秀的典范。

十五岁时嫁给当朝太子现今的晏章帝为妻,十八岁时太子继位后封为皇后,本该是少年夫妻比翼同心,却不知章帝还在少年时期,出门游玩之时便有一红颜知己,只不想红颜多难,章帝一直寻而不得,未曾想到去年南下之时,竟然叫章帝寻到了。

宋云娴心善,竟然同意了章帝将人接回,却不想因此引来祸端,后宫之中,哪里有什么干净的人儿,那些个腌渍事不需明说大家都知道,明争暗斗,互相陷害,宋云娴执掌六宫后公平公正,少不得平日里得罪谁,章帝放在心尖上的人被迎回,不少人都等着看宋云娴的下场。

而且不负她们所望,章帝那心上人怀胎六月竟然小产,所有证据,竟然同时指向了宋云娴,章帝盛怒,道是人面兽心,竟然是直接将宋云娴褫夺皇后封号与凤印,将人打入冷宫,任何人不得探望,哪怕是宋云娴的亲生骨肉的太子,也不许。

想到这,碧晴气的跺了跺脚。

瞎了眼的章帝,她家娘娘这般温柔善良,怎会做那害人之事!

“碧晴?”久未听到身后话音,宋云娴略一转头便见碧晴垂着头,夜色下却看不清神色。

碧晴回神,抽了抽鼻子勉强笑道:“自是好看极了,娘娘是要送给长公主吗?”

宋云娴望着手中的绢布,勾唇轻笑道:“先前皎皎一直缠着本宫,想让我为她绣个香囊,一直没有时间,如今有了时间,自该是给她补上。”

碧晴闻言,便道:“长公主平素最是喜欢娘娘,小时候便喜欢往学堂里跑,找娘娘玩。”

宋云娴闻言,轻笑一声,轻抚着绢布上的鸳鸯,开口柔声道:“这两日我总是心慌的厉害,总觉得会她出什么事,早年去求得平安福我想给她装到香囊中,护她一个平安,也让自己安心。”

碧晴笑道:“长公主肯定喜欢。”

长公主萧沉璧乳名皎皎,是全皇室捧在手心里宠的人儿,先帝一生八子,一直想要个女儿,许是先帝兢兢业业治国了一辈子,将大晏推向盛世,老天垂帘,在中年末的时候终于得了这么一个公主。

老来得女,便是宠上了天,不仅先帝宠,太后也宠,就是那几个兄长,也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罕见的统一,对这唯一的妹妹百般疼爱,是以宠出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偏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章帝下旨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时,只有她敢违抗圣旨,敢悄悄跑来探望她,时不时捎点银丝碳,送点吃食用品。

也是如今,唯一一个愿意与她亲近之人。

思及此,饶是宋云娴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心酸片刻。

碧晴见着,连忙道:“娘娘,夜深了,快别绣了,当心坏了眼睛,明个起来再绣吧。”

宋云娴看着快要燃尽的蜡烛,轻叹一声:“也罢,去收拾一下休息吧。”

“哎。”碧晴连忙应了一声。

就在主仆二人刚熄了烛火准备歇息的时候,屋外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宋云娴有些讶异,与碧晴对视一眼后,碧晴上前就要开门。

忽然门被人大力推开,御林军就直接闯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近乎下意识的,碧晴就护在了宋云娴身前。

御林军不言不语,却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那人面色沉郁,碧晴一看却是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罪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是宋云娴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拉住碧晴齐齐跪了下来。

语气平淡,不卑不亢,更不见怨怼之意。

她本是个很好的皇后,他本想待前朝之事解决后就接她出来,恢复后位,然而他万万没想……

章帝攥紧了双拳,面色更加阴沉,盯着地上跪着的素衣女子半晌后才沉声开口:“你们都下去,朕有话要单独跟皇后说。”

皇帝开口,御林军自然领命,唯有碧晴犹犹豫豫不肯离去,生怕章帝伤害宋云娴一般,章帝见着,眉头一皱。

宋云娴看在了眼底,抬手轻轻拍了拍碧晴的手背道:“去烧点热水,夜里寒,给陛下驱驱寒意。”

碧晴不愿,却被宋云娴嗔了一眼后,不甘不愿的离开了屋中,带上了门。

人都出去后,只剩帝后二人,宋云娴跪在地上,石板地冰冷,很快叫她的双腿没了知觉,然而她却好似没有察觉一般,跪在那淡声开口道:“陛下深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章帝一双眸子死死的盯着宋云娴。

“罪女一直待在冷宫之中,外面的事如何知晓?”宋云娴敛眸回道。

却不想章帝忽而一把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双英气的星眸中带着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盛怒:“你不知?你竟不知?!好,好得很!那朕告诉你!皎皎……皎皎她……”

说到这的时候,章帝整个身子都是颤抖的,宋云娴一听,顾不得许多,抓住章帝的衣袖道:“皎皎?可是皎皎出了什么事?”

章帝瞧她一脸担忧紧张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他忽而甩手将人狠狠甩开,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宋云娴,章帝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开口。

“长公主萧沉璧,勾结吏部尚书左丘仪兵部侍郎徐敬业以及禁军统领薄弈逼宫谋逆,兵败自刎而亡。”

章帝双眸猩红,死死咬着牙。

宋云娴却觉头脑里嗡的一声,险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宋云娴喃喃着,泪水不受控制的就落了下来。

“为了什么?”章帝冷笑一声道:“自然是为了将你接出冷宫!”

宋云娴难以置信的看向章帝。

“你可知她最后跟朕说了什么?”章帝近乎讥笑的看着她。

“什么?”宋云娴双眸近乎空洞的看向章帝。

“她说,一切皆是因为她起了贪心,她愿伏诛,但要朕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喜乐平安!”章帝指着她,浑身颤抖着开口:“宋云娴啊宋云娴,倒是朕小瞧了你,你竟然连长公主都蛊惑!”

宋云娴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锥心的疼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剧烈的疼痛叫她忍不住蜷缩起来,郁气在胸口中翻涌,终是没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吐出染红了石板地面,像极了一朵盛放的彼岸花。

妖艳而凄凉。

“皎皎……”

一月后,春暖花开。

长安城外静尘庵,乃是皇室女子清修之地。

庵内寂静,佛堂内有一小尼姑跪坐在蒲团前,一手敲着眼前的木鱼,一手滚动着佛珠,双眸微敛,口中呢喃着经文,背影孤寂。

章帝方一踏入佛堂内,便瞧见的是这幅景象。

那小尼背影挺的笔直,身形消瘦,哪看得出以往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样子。

章帝攥紧了双拳,好半晌后,终是艰难的动了动喉咙,开了口。

“她去了。”

木鱼声霎时间顿住了。

“太医瞧过了,道是急火攻心引发的心绞,参汤吊了一个月的命,终究是没撑住,昨夜去了。”

章帝说罢抿了抿唇,片刻后看着那小尼又道:“值得么?”

值得么?她不知。

她攥紧了手中的念珠,死死咬住下唇。

可若是重来一次,她也愿意再逼一次宫,而这次,若成了,便恢复她的后位,继续予她无尚荣光,可若还是败了,那就真的死去也好。

这样,黄泉路上,就不会留她一人孤苦无依了。

木鱼声复又响起,只不过口中呢喃的经文,变成了超度往生的地藏经。

章帝见着,便知她不愿与自己多言,踌躇片刻,终是转身离去了。

却未曾见到,那小尼恍若断了线珠子般的泪水,一颗颗的砸在地上,伴随着声声木鱼之声,于大殿中清晰可闻。

片刻后,她缓缓抬眸,从怀中取出一枚快要绣好的鸳鸯戏水香囊,凝视片刻后,抬头看向佛堂之上的那尊高大的金身佛像,双手合十深深一拜,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一字一顿,决绝而坚定。

“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