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作戏

是夜,平京府官邸内,为恭迎天子大驾而筹备的盛宴,最终因天子缺席,撑不到一?个时辰,就草草收尾。

右相被皇帝推出来主持宴席,与众官员同乐,但见?尹志忠闷头吃酒,不是那么?乐。

作为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右相有必要表示一?下关怀,待到宴席结束,右相把?尹志忠叫到一?旁私聊。

“志忠为何不快,有何烦忧?”

尹志忠任平京府尹十年有余,只有年末才?会进京述职,但与恩师的来往从未断过。面对恩师,尹志忠也不遮掩,直言道:“老师你也知,我从进士及第,到赴任平京,已有光阴十余载,与我同科的,外放至地方的,已有人回京就职,可我却?---”

话说?到这里,尹志忠轻叹一?声,后面的不说?,听的人也懂了。

右相何止是懂,他这个学生?没赶上好时候,又无从龙之功,政绩上面,虽无过失,但也数不出可圈可点的地方。

而当今最看重官员政绩,和个人能力,中规中矩的守成党,安稳是安稳,但想往上挣一?挣,那就难了。

右相能稳住如今的地位,占的也是从龙之功,和绝对的忠诚,还有审时度势的能力。

“志忠啊,不是老师说?你,你行事过于规矩,不知变通。须知朝堂上瞬息万变,皆在君王一?念之间,你固守一?方,离朝久矣,更该思量呢。”

右相有意提点,能不能通,就看学生?自己的悟性了。

对比之下,右相更加看重谢霁,只因这人有实才?,且通透,悟性高,君王亦惜之。

得到提点的尹志忠回到屋里,犹在思量,该当如何。

尹夫人杨氏见?夫君心?不在焉,不便打扰,可有些?话,不吐不快。

“老爷可见?着皇上了?”

城门口晾了一?两个时辰,这晚宴若是再晾下去,当真是没脸了。

没脸的府尹自然不想提这茬,瞪了杨氏一?眼:“妇道人家,教养子女便是,管得宽。”

杨氏一?听,撇了嘴:“妾是教养了,女儿的亲事亦是挑了又挑,好不容易挑出一?个尚可的,老爷却?说?不行。”

“为何不行?你不知道?虽为侯府嫡子,却?无上进之心?,溜猫逗狗的纨绔之辈,秀儿嫁了他,谈何前程?”

尹志忠句句有理,杨氏不能反驳,等他说?完,方才?委委屈屈道:“那能如何?等了三?年,盼到了新帝,本以为凭着秀儿的容貌和才?情,进宫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哪能想到,初选都?没过,如今秀儿已到二九,再不定下来,就更难找了。”

说?来,杨氏亦是怨。把?持初选的便是惠太妃,为了让自己侄女上位,把?才?貌出众的秀女全都?挡在了初选,连天子的面都?未曾见?着。

而今,人没了,死者为大,杨氏说?不得什么?,但要做到释怀,也不可能。

想想惠太妃的侄女比秀儿还小,又是被弃的妇人,都?已乘上了帝辇,伴在君侧,而她的秀儿,连个如意夫君都?寻不着,杨氏实在意难平。

“那位荣国夫人倒是了得,不到十七的年岁,我们秀儿也只比她大个一?岁不到,又是黄花大闺女。”

说?到这里,杨氏看向夫君,带着希冀:“选秀那会儿,是形势所迫,不然凭秀儿的才?貌,不可能进不去,一?个被休弃的商户女都?能---”

“够了,适可而止。”尹志忠这会儿也是烦扰,不仅为了自己的前程,还要为年岁渐大的女儿婚事操心?。

“往后这话,你休要再提,尤其你那些?娘家人,不要听风就是雨。”

尹志忠在平京一?家独大,身边亲眷也跟着受益,只要不是大错,一?些?小恩小惠,他都?睁只眼闭只眼,但不意味着,他真就听之任之,放纵不管。

杨氏在夫婿这里吃了瘪,心?里更是委屈了,翌日,到府里作客已有数日的娘家嫂子来劝:“你也是一?根筋,非要同大人提,这事儿,本就是后宅的事,哪能按前头的规矩来。”

“不按规矩,那你说?如何去办?”杨氏把?在夫婿身上受的气,撒在了嫂子身上。

娘家嫂子也是逆来顺受,还能笑呵呵应下,给杨氏出主意:“这女人的事啊,还得找女人。”

因着沈旖有孕,皇帝打算多在平京休整两日,反正离京也只有不到的一?日路程,也是不急。

沈旖到哪里都?是养胎的命,住哪里,于她而言区别不大。

然而到哪里,她也很难真正清清静静养胎,皇帝人前弄那样一?出,她这夫人,当真是皇帝养在外面的夫人了,会来事的,抓住了风向,就把?帖子递上来了。

最先投来拜帖的是右相夫人,沈旖对她说?不上有多深的好感?,但也无恶感?,归到可以交往的那一?类。

右相夫人是个识趣人,尽管内心?早已是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并?不表现,仍把?沈旖当作普通晚辈,拉拉家常,闲聊几句。

“行宫那些?日,我就想邀你聚聚,踏踏青,说?说?话,可谁料出了那档子事,各自都?在屋里宅着,再想,也只能是想想了。”右相夫人很是遗憾地一?声叹。

沈旖亦道:“夫人心?意,沈旖心?领了,来日方长,总有聚的时候。”

“那倒是。”右相夫人应景地回,内心?却?不这么?想。真回了京,这位估计就得进宫了,宫里宫外,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南秀端着茶盘进来,盘上搁了俩茶壶,一?个到了右相夫人桌前,另一?个是给沈旖准备的花果茶。

沈旖瞧着右相夫人茶盏里浮起的绿叶,也想吃吃。

右相夫人忙把?还没碰的茶盏一?推:“你吃。”

南秀笑着把?茶盏轻轻推了回去,代替主子道谢:“夫人美意了,只是我家夫人近日身子不适,不宜多吃这种浓茶。”

一?听这话,右相夫人必是要关切地问:“哪里不适?可有找太医看过,不舒服要说?的,不能忍着,不能仗着年轻,恣意挥霍。”

沈旖细细听着,待她说?完,正要回,南秀却?抢了先:“劳夫人挂怀了,我家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胃口不适,总想吃些?酸的,怪味的玩意。”

胃口不适?酸的?怪的?右相夫人一?愣,不自觉就道:“那是得注意。”

“是的呢,再注意,都?不为过。”南秀一?反往常,话特?别密,仿佛沈旖出个声都?难受。

而就在这时,沈旖忽然转过身,手捂着嘴,轻呕了一?声。

右相夫人瞧着沈旖的侧身,还有侧脸,更愣了。

沈旖拍了拍胸口,似在缓解突如其来的不适,好一?会,才?回过了身,对着右相夫人道:“夫人见?笑了。”

“不不不,身子不舒服是大事,须得重视,不可怠慢。”右相夫人已然有些?语无伦次,更准确的说?是不知所措,无意之中,好似又窥探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然而,她却?一?点都?不想提前知晓。

偏偏,南秀关心?过度,给沈旖递上香茶,密密的劝:“夫人您尝尝这茶,八宝里又添了酸枣,酸甜爽口,保管对您现下的脾胃。”

右相夫人越听,越不作声了,仿佛多说?一?句,就要把?窗户纸捅破了。

沈旖吃了一?口,点点头,又看向右相夫人,问道:“这茶也不错,夫人要不要尝尝。”

说?着,沈旖就叫南秀再添一?杯,右相夫人连忙推却?,说?是自己吃不惯这味,就不费这个茶了。

话还没落地,就有婢女敲门进屋,禀告府尹夫人求见?。

右相夫人与杨氏有几面之缘,陡然听到这名,面上不显,内心?却?纳闷,这人来此作甚。

杨氏获准进屋,第一?眼便瞥见?面熟的右相夫人,愣了下,随即笑着问好。

右相夫人辈分高,轻轻颔首,不冷淡,但也不热络。

杨氏同右相夫人见?了礼,方才?将目光转到一?旁年轻的超一?品夫人身上,这么?定睛一?看,突然间就没了底气。

若单单只论外貌,秀儿输不到哪去。可女人不能只看外貌,更有从内而外展现出来的光华,神?采和气度。这位荣国夫人,看脸确是只有十六七的样子,可观她整个人,温温雅雅坐在那里,含唇浅笑,就像一?尊打磨到了极致,晶莹剔透的玉佛儿,不光是美,更有种纯粹的圣洁。

杨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个仙女般的人物,居然会被卫家休弃。

不过杨氏转念一?想,被弃了又如何,人家有本事,连天子都?能笼络上,旁人也只有干瞪眼羡慕的份儿。

见?杨氏像是呆住了,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右相夫人看在其夫是相爷门生?的份上,出口提醒道:“府尹夫人这是所为何事,要来见?荣国夫人。”

杨氏泄了气,产生?了迟疑,想着要不要把?等在外头的女儿叫进来露个脸,亦或者,再寻别的机会。

两相对比,有荣国夫人在,女儿便是有幸见?着帝王,怕也只是沦为荣国夫人的陪衬,入不得皇帝的眼。

就在这时,赵安细长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夫人,皇上有约,若夫人午后无事,一?同去绿湖边踏青,赏景。”

替皇帝传话不晓得几多回了,偏这一?回,声音格外的大,同样候在门外的府尹千金,听到这话,面色已经说?不上如何形容了。

右相夫人更是以一?记带着几分嘲弄的目光看向呆立不语的杨氏,倒是想她赶紧找个台阶下了,不管有的没的,都?不要去想。

沈旖不慌不忙吃自己茶,仿佛没有听见?,反应淡淡。南秀立在一?旁,继续给主子传话,也提了声道:“晓得了,夫人午后要小憩半个时辰,需等等。”

外头赵安应得也快:“等得的,以夫人要紧。”

这话说?得,夫人要紧,意思是要皇帝等着了。这世上,所有人都?要恭候天子,哪有天子等人的道理,简直是荒谬。

正是这份荒谬,不只是杨氏,就连右相夫人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了。

最终,杨氏只能为自己这般找补,尽地主之谊,想设宴款待夫人,若夫人没得空闲,便罢了。

因着沈旖午后要与皇帝共游,二人亦不敢多留,右相夫人领着杨氏出了屋。到了外头,右相夫人看到杨家千金,随之别有深意地瞥了杨氏一?眼,一?字未语,却?又尽在不言中。

杨氏背后更是冒起了涔涔冷汗,后悔来这一?遭的同时,也有丝毫庆幸,还好,收得及。

屋内,沈旖细嚼慢咽,吃着茶里的香果,直到吃完了一?杯,她拿帕子擦了擦嘴,才?抽空扫向南秀。

人前,一?句句的话往外蹦,等人都?走了,倒成哑巴了。

南秀被沈旖眼光一?扫,一?个打颤,厚着脸笑道:“夫人当真急智,临场那一?出,奴婢险些?没反应过来。”

沈旖却?道:“我那时,是真的想吐。”

南秀闻言,立马变了脸,忙道:“那现下呢,夫人感?觉如何?我奴婢就去叫邱太医过来。”

见?南秀慌了神?,沈旖却?笑了:“可有体会到我的感?受?”

南秀一?怔,随之松了口气,又有些?赧颜道:“夫人不怪罪奴婢就好。”

“为何怪你?你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到了这时,沈旖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那厮主意甚多,歪招也多,怕不是想借人之手,把?她有孕的事一?点点揭开。

随行的官员里,当属右相名声最显,威望也高,当然更重要的,他够忠心?,亦懂得权衡利弊,做出最适宜的选择。

知道男人为自己好,可被蒙在鼓里的滋味不好受,沈旎瞧着南秀,微敛容道:“说?罢,你家主子还有何计划,先透个醒给我,省得我稀里糊涂,坏了你们大计。”

南秀赶紧赔笑:“主人不糊涂,灵醒得很。”

沈旎不听:“别以为卖乖就能糊弄过去。”

“不糊弄,不糊弄,就这一?遭,没了的。”南秀摆手摆得急,唯恐沈旎不信。

沈旎笑笑,眼神?里透着,你以为我会信?

“眼下是没了的。”南秀声音渐弱。

主子爷主意大,捉摸不透,又爱出其不意,谁也料不到,下一?刻,又会安排他们作甚。

而他们只有听命的份儿,把?事办妥当了,旁的念头半点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