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宫外,谢霁检查了外墙的?防固,确保无虞后?,便踏着月色,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途中,路过角门时,谢霁遇到了卫臻,见他独自?一人靠坐在墙脚,手?上一壶酒,仰头就?是一大口,颇为豪放不羁,与素日人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从?南蛮回来的?卫世子,行事做派,确实与之前不一样了。
谢霁与这人也只是几面之缘,话都说不上几句,不欲多管,脚步往旁边挪了挪,走自?己?的?。
“谢工近日可好?”
卫臻漫不经心的?语调,似是随口一问,谢霁却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了身,看?着夜色下身影朦胧,却愈发不可测的?男人。
这么瞧卫世子,竟有几分皇帝才?有的?威仪感。
谢霁收敛心神,打掉脑海里不该有的?念头,朝卫臻拱手?道:“有劳世子关怀,近日还?算安好。”
卫臻闻言,扯唇一笑,反手?将酒壶倾斜,对着角落倒下,缓缓道:“沈家姑母没了,谢工与之是姻亲,这心情,倒是调整得快。”
闻言,谢霁一怔。
虽是姻亲,可他与惠太妃未曾见过,形如陌生,惠太妃又走得如此突然,要说伤心难过,那才?是作假。
谢霁不语,卫臻又道:“荣国夫人可好?”
一句比一句考验人。
内宫外宫壁垒分明,尤其?在外,更要设防,谢霁伴驾至今,莫说见沈旖一面,便是书信也没传过一封,叫他如何?回。
更何?况,卫臻和表妹已经是天涯陌路,卫臻再问这话,不大合适。
谢霁有心相劝,酝酿几番,最终道:“听闻世子与思家有了婚约,在这里给世子道一声喜。”
“喜?从?何?而来?”卫臻一声轻讽,话落下去,又带着一丝懊恼,和烦躁。
“你去告诉她,我并没有背弃她,娶思家女,是形势所迫,非我本心。”
许是喝多了,亦是苦闷久了,借着酒劲,卫臻把压在心头如同大石窒闷的?话说了出来。
谢霁此人,有分寸,知轻重?,亦不会外传。
卫臻有苦想要倾诉,谢霁却不大想听,时过境迁,各自?已经有了新的?出路,再谈这些,除了平添愁思,却是无济于事。
“世子当珍重?,往前看?,珍惜身边人。”
人在身边不珍惜,跑到千里之外装死,任由新妻被家人蹉跎,污蔑,谢霁能够理解男儿壮志,却不认同卫臻的?做法。
“人都没了,谈何?珍惜。”卫臻话里尽是苦涩,比嘴里的?酒还?涩。
谢霁瞧这人着实有些可怜。满身风光,年少有为,又与南蛮大族结亲,皇帝赞许有加,可人后?呢,倒未见有多开怀,独自?在这喝着闷酒,凄风苦雨般的?寥落。
“世子---”
“她可有提到我?可有想与我一见?”
谢霁被问得又是一滞,沉沉一声叹息过后?,弯下了腰,试图夺过卫臻手?里的?酒壶。
可一介文弱书生,又哪里敌得过上过战场的?武将,不仅没拿到壶,谢霁脚下一滑,身体前倾,一个不留神就?倒向?了坐着的?男人身上。
于是乎,夜巡的?帝王便撞见了这样一幕异常迥异的?画面。
文秀的?谢家郎伏在俊朗世子爷身上,胸口正对着卫世子的?脸,而卫世子一手?搂住了谢家郎的?腰,一手?还?提着壶。
前头主子是个什么反应,陈钊瞧不见,他自?己?是惊得合不拢嘴的?,下意识提高了手?里的?灯笼,想瞧瞧自?己?是不是眼瞎,认错了。
眼前光线变亮,抱在一起的?两个男人更是如梦初醒,谢霁赶忙扶墙站起,理了理衣冠,慌忙向?帝王行礼。
周肆抬手?,示意免了,也不许声张,目光落在浑然不动?的?卫臻身上,只盯着他问:“子游这是何?故买醉?”
“臣没醉,皇上见谅。”话是这样说,卫臻起身的?动?作却异乎寻常的?慢。
谢霁想扶他一把,却被他推开,卫臻身子还?在晃,人却哈哈一声笑起来。
“皇上看?臣这样,是有几分醉意,臣如今快活得很。”
这一笑,谢霁和陈钊如同见了鬼般直盯着卫臻,心想这人当真是醉大发了,竟然如此跟帝王讲话,简直是昏了头。
卫臻本人自?然不觉自?己?昏了头,相反,心里憋闷久了,有些事不吐不快。
“臣为大昭为皇上,殚精竭虑,贡献良多,今娶南蛮贵女,亦是为了边塞安宁。臣之心,堪比日月昭昭,可是皇上,皇上对臣又有几许信任?”
谢霁低头,轻吐了一口凉气,努力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他本是局外人,何?故走这一趟,平白给自?己?惹来事端。
陈钊亦是不敢看?帝王脸色,走过去稳住卫臻的?情绪,也是想提醒他莫再越轨,口出妄言了。
然而卫臻此时谁也不理,大力一挣便将陈钊甩开,酒壶也是随手?一抛,露齿笑笑:“皇上为何?不语,是臣说得不对,还?是说到了皇上心里。”
“卫世子,你这醉得不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唯恐卫臻无所顾忌,牵连到自?家表妹,谢霁不得不趟进浑水里。
陈钊帮着谢霁,一并劝卫臻。
“不必理他,朕看?他不仅没醉,反倒清醒得很。”
皇帝发了话,二?人有心也不能管了,眼睁睁瞧着不做抵抗的?世子被皇帝拽住衣襟往转角僻静的?园子里去,自?发自?觉地放慢脚步,与前头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紧不慢跟着。
陈钊见谢霁面色凝重?,有意宽慰,也是活络气氛,一声干笑道:“谢工莫担忧,皇上对世子极为看?重?,即便世子无状,也会从?轻发落的?。”
如今又有个思家掺和进来,考虑到西南那边的?局势,即便皇帝对卫臻有了嫌隙,到了此刻,也不是说降罪于他,就?真的?将人置于死地。
谢霁何?尝想不明白这点,只要不牵扯到沈家,不累及姑母和表妹,卫臻想要如何?,跟他亦无半分干系。
思及此,谢霁这才?想到澄清之前那段:“陈统领莫要误会,都是意外。”
陈钊笑呵呵:“明白的?,卫世子不好这口。”
谢霁顿时无言。
他是为何?要多此一举做这个解释。
另一边,周肆拽着卫臻到了偏角的?假山后?头,手?猛地一甩,卫臻没有设防,往后?一倒,后?背磕到凹凸不平的?山石上,着实有些疼。
他没有起身,微吸了一口气,就?那么靠着,任由皇帝冰冷刺骨的?打量。
“卫世子去了趟西南,倒是愈发能耐了。”
“臣不敢当。”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卫臻憋屈,周肆又何?尝不是,论缘分,他和小妇更深,却因着阴差阳错,屡屡错过。
而小妇和卫臻这桩有名无实的?婚事,更是卫臻耍了滑头,欺君罔上得来的?。
那一日破庙,若无卫臻横插一杠,他又何?须这般煞费苦心,为小妇进宫排除重?重?障碍。
论情论理,周肆都不觉得自?己?是后?来者,他身为帝王,更不必对臣子有任何?交待。
“朕知你不痛快,可你的?不痛快,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离京之前,朕有给过你反悔的?机会,你自?己?主意已定,又怨得了谁。你离间南蛮诸部?落有功,朕许你爵位和财富,你想要的?,朕从?无戏言,可你自?己?又改了主意,拒之不受,仿佛跟朕较劲。卫子游,朕且问你,朕何?曾勉强过你,逼迫过你?”
一句又一句,犹如一根根尖针往卫臻心窝上刺,血淋淋的?疼。
“是,君都对,错的?是臣,自?以为是,自?诩不凡,以为鱼与熊掌兼而有之,可终归是因小失大。”
话里的?沉痛,听得周肆直皱眉,冷淡且幽长的?呵了一声:“原来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为矢志的?卫世子,竟也是儿女情长,拿不起,放不下之辈。”
“是,臣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活该遭报应。可皇上呢,举头三尺有神明,皇上敢对天起誓,扪心自?问,做的?每一桩,都是明明白白,无愧于心。”
这般公然同天子对峙,质疑天子,言语放肆,完全可以当作乱臣贼子一棒打杀。
周肆冷眼看?向?情绪显然失控的?男子,心绪亦是复杂。
他年少玩伴,最赏识的?俊才?,意欲提拔的?左膀右臂,没想到的?是,时至今日,还?未功成,却已是离了心,凉了意,再难回到当初。
“朕看?你怕是在温柔乡,安乐窝里躺久了,却忘了,在这大昭,朕就?是天。”
帝王是不需要向?臣民解释的?,即便他做的?确实有欠妥当,但也容不得任何?人质疑。
“朕代收天命,无需起誓。而你心里的?疑惑,以及不忿,朕在这里也明明白白告知与你,偷来的?终须还?,不是自?己?的?,机关算尽,也是失。”
卫臻听不得偷这个字,沈旖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何?来偷。
倒是皇帝,从?中作梗,趁他不在趁虚而入,硬生生拆散了一桩姻缘,是何?道理。就?因为他是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君夺臣妻。
激烈的?情绪交织,不断冲撞着卫臻摇摇欲坠的?信念,垂下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转瞬间再次紧握。
即便月色暗淡,墙头挂着的?灯笼照到这边已是稀疏淡淡,可周肆慧眼如炬,依然能看?出卫臻此时的?挣扎。
有脾气,才?是血性?男儿。一点脾气都没,逆来顺受,才?叫人瞧不起。
“此刻你已认定是朕横刀夺爱,朕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但有一点,你必须明了,朝堂之上,当秉公而为,你若被私情左右,公私不分,那么,朕也不再对你有所偏向?。”
给予卫家的?恩,已经够多,他要的?是他们感恩,而不是恃宠而骄。
最终,理智凌驾在了情感之上,卫臻紧握的?拳头并没有挥出去,可内心依然难以平复。
“那么她呢?皇上可又问过她是否愿意?”
周肆闻言,像听笑话般嗤一声笑了:“你娶她,又把她留下,独自?面对你家中那些难缠的?女人时,可又问过她愿意与否?”
“我那是身不由己?。”卫臻犹在挣扎。
周肆听不得这种为自?己?开解的?说辞:“强娶都没能护住,只能说你们无缘无份,往日不可追,今后?更是不可求,朕只允你这一次,如若再敢御前失态,朕不会轻饶。”
话说到这份上,周肆自?觉已经仁至义尽,卫臻若执意钻进死胡同里不出来,他也将不再顾念往日的?情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皇帝身影消失在月色下许久,卫臻仍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谢霁出于同情,过来看?望,见卫臻石化了似的?,不由一声长叹:“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世子今后?当汲取教训,怜惜眼前人,莫再顾此失彼了。”
然而卫臻最后?只回了这样一句。
“谢工非我,不知我心中所憾。”
他憾的?不仅是失去了意中人,更有对他致力效忠的?帝王,信念的?崩塌。
周肆如今愈发没了顾忌,入了夜,就?往荣国夫人屋里钻。
身边的?人早已是见怪不怪,也不敢去怪,皇帝来了,他们该服侍的?就?服侍,该避开的?,那也是一刻不能逗留,速速撤离。
周肆今日心情不错,立在沈旖身后?,瞧着她对镜卸妆,梳理一头如云似墨的?秀发。
沈旖天生丽质,底子极佳,肌肤白里透粉,莹润无暇,平日里涂抹些护肤的?香膏,便已足够。
正是这般自?身带着,又混了香膏而独特?的?香,淡雅之中,又带着果味的?甜,是其?他女子所没有的?,也是引得帝王流连忘返,恋恋不舍的?利器。
周肆拿过梳篦,捧起雪缎般丝滑的?发,一边把玩,一边细细的?梳理。
便是这发间的?清香,都是令他着迷的?味儿。
沉迷之中,周肆望着镜中一手?托腮,一手?轻拍小嘴,打着呵欠的?女子,有感而发,道出两个字。
“祸水。”
迷人不自?知,没心没肺,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