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缺德

夏末秋初,最是难耐,窗牖外的葱郁大树,层层叠叠之中,蝉鸣阵阵,犹如拉锯一声高过一声。

夜未成眠的天子坐在窗边听了一宿的蝉鸣。

一缕微光透了进来,打在男人半边脸上,半暗半明,却愈显讳莫如深。

头一遭体会到,原来人在极怒之下,竟能如此的平静。

尽管,他想把素来信任的宠臣拉出去五马分尸的心都有了。

周肆坐了一宿,赵奍则跪伏了一宿,主子脾性越发琢磨不透,也越发令人胆战心惊。

“奴才,奴才思及皇上对沈家多有嫌弃,那沈家女也被撵出了宫,不想多生事端,再者,那日确属意外,传了出去,有损龙威,于是奴才就,就......”

从未见主子如此模样,赵奍抖抖索索,身心俱疲,高压之下,说不下去了。

周肆替他把话说完:“所以,你就自作主张,以为风过了无痕,当没发生,任由朕像个傻子那般将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赏赐给了心怀不轨的佞臣。”

只是过了一个夜,忠臣良将成了佞臣贼子,卫臻此时若在天子跟前,怕真就要入土为安了。

从主子诡异平静的话语里,赵奍嗅到了暴风雨即将来袭的危机,慌忙找补:“奴才看那沈家女对主子似乎也无意,不然也不会撒辣椒末儿,还被吓得晕厥了过去。”

然而,越慌,越乱。

对他无意?

周肆听到这话,仿佛心口被扎了一刀。

这天下,他要什么没有,不过一个女人,招手即来,他若真要,她又怎么敢不从。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不如卫臻?”

他被撒了辣椒末儿,而卫臻抱得美人归。

赵奍也是一噎,主子分明不是好色之徒,对女人也看得极淡,却不想在这事儿执念这般深,如此的计较。

莫不是被臣下截了胡,身为帝王和男人的双重面子挂不住,以至于怒火加倍。

“奴才---”

“闭嘴。”

......

未几。

“你可瞧清了,沈家女颈后确有红痣?”

赵奍:......

周肆:“你哑了?还是聋了?”

“若不是人为点上,确是有的。”委委屈屈的赵总管有所保留道。

沉默片刻,周肆紧抿的唇溢出一声轻笑:“很好,你们果真都是忠君之士,了不起得很。”

这话得反着听。

赵奍脑袋抵着坚硬的地面,拼命磕头:“奴才有罪,求主子责罚。”

第三日,下葬,一大早,赵奍就被周肆打发抬棺去了。

这日,闻讯的沈桓夫妇也来到卫家。

女儿出嫁,都是第三日回门,而他们的女婿却要入土为安。

这算怎么回事。

便是势力不如卫家,他们也要理论一二,为自己女儿争取更多的可能。

谢氏一见形容憔悴,双目无神的许氏就开始哭,哭无缘的女婿,哭可怜的女儿。

老夫人对沈旖耿耿于怀,不准她送葬,拘在后院里,许氏想见到人,都要通报一声。

“我好好一个女儿,嫁到你们卫家,不说享福,但也绝非这般看管犯人一样禁着,老夫人若是不喜,便放一封书,让我们自去吧。”

许氏默默落着泪儿,却也有自己的态度:“不可,子游那般中意央央,我得替他守着,若是不见了,叫我如何有个交代。”

闻言,谢氏止住了哭,看许氏像看怪物似的,这人莫不是刺激过大,魔怔了。

死的死,糊涂的糊涂,央央在这里能好?

不行。

谢氏带女儿离开的心更坚定了。

周肆独自在宅子里游荡,纵有烦闷,却无计消减。

仅是一墙之隔,却似隔了天堑鸿沟,难以跨越。

府里下人遇见闲晃的天子,诚惶诚恐行过礼后纷纷避让,唯恐靠近一小步都被视作大不敬。

这样一来,周肆倒也自在,无人敢扰,快到离大门不远的游廊,他止住脚步。

前头拐角传来男人争执的话语声。

“我就这一个嫡女,全心全意嫁到你们卫家,结果呢,你们隐瞒卫世子的病情,如今人没了,还妄想我女儿为个死人守一辈子,那不可能,我女儿才十六,耽搁不起!”

沈桓口头功夫不输谢氏,只是平常不与谢氏计较,没发挥出来。

“亲家老爷,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家世子爷是真心求娶,谁人又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我家夫人都哭晕了好几回。”

“是的,现下已经够焦头烂额了,沈老爷就不要再添乱了。”

府里男主子都出去送葬了,还未归,外院两个管事应付沈桓一个,竟是有些吃力,骂不得,也撵不能。

“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且问你,你们卫家来提亲,是不是在世子病之前,既然已经知道世子病危,又为何还要仓促下聘,你们这就是骗婚,缺大德!”

缺大德。

可不是。

周肆略微扬起了唇角,听着沈桓大嗓门,竟不觉得聒噪,反而颇有一丝解气。

“我说沈老爷,话不是这么讲的,我家世子和你女儿的婚事是当今圣上亲自赐下的,圣旨一家一份各自珍藏,你这意思,难道还是圣上骗婚不成?”

管事嗓门没沈桓那么大,但听到周肆耳中,却异常聒噪,略微扬起的唇角平了下去,抿成薄薄的一条线。

周肆转身折返,脚步放得轻,心情却是糟糕透了。

行至一字书斋门口,大房嫡女卫瑶恰至,弯腰屈膝,款款行礼。

周肆不语,垂眸望着含羞待怯的少女。

眉如细柳,目若星子,琼鼻檀口,细看之下,也是个极其标志的美人儿,可见过了沈旖再看此女,少了点纯,多了矫揉,到底是差着在。

一对比,周肆愈发不虞。

“臣女谢过皇上对我父的特赦之恩,愿为——”

“救你父的是卫臻,往后记得多在他坟前上炷香。”

周肆话里的讥讽,卫瑶是听不出来的,垂了首,露出一截秀白脖颈,拿帕子拭着泪儿:“世子哥哥最是和气,对府里兄弟姐妹一视同仁,从未苛责,是个顶顶的好人。”

好?

呵,未免过头了吧。

连天子都敢算计。

周肆如今听不得任何有关卫臻的好话,原本只对这个卫家女有五分不喜,顷刻间满到了十分。

“你的好哥哥独自在下面,凄凉孤冷,不如你下去陪他可好?”

细声抽泣的卫瑶身子一僵,瞬间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