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心仪

在文武百官眼里,卫家一招大义灭亲完全是简在帝心,献出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庶兄,就能在皇帝面前刷一波好感,这么划算的买卖,早知道,他们也干了。

可惜不是第一个,别人先做,他们效仿,就有点跟风,让人瞧不起的意味了.

臣工们满目羡慕地瞧着少年郎伴在君王身侧,其实也只比君王小个两岁,虽不比君王睥睨天下的傲然霸气,却也自有股令人不能忽视的初露锋芒,引得众人私下议论不止。

“江山代有人才出,卫国公这伤得倒也不亏,至少后继有人。”

“说白了因祸得福,咱往后见到人家,指不定还得唤一声小将军呢。”

“不必往后了,下次见面,你就能这么喊了。”

显帝不比先帝看资历看年纪,只要是觉得有才的就给提拔,提拔上去了,发现办事不力,不如自己预期,又给贬回去,极其的不留情面,可以说是任性至极,但另一种角度来看,也是公私分明,任人唯贤。

养尊处优,倚老卖老的保守党,在显帝这里,是极其不讨好的。

而保守之最,显帝嫡亲的叔叔宁王周穆这时阴着脸,一言不发走在前头,后头跟了好几个臣子,想搭话,又不敢。

反倒是周穆回过了身,冷眼扫向身后狗腿子:“差事都办完了?杵在这里当柱子很好看?”

几个臣子连忙作揖,随后做鸟兽状各自散开。

周穆一脚跨过前宫门,就有小太监猫着步悄然靠近,一边警戒地望着四周,一边小心翼翼道:“王爷,小的给那边递了信,又等了好几日,还是没等到回音。”

他一个夹缝求生的小宫人,谁也不能得罪,墙头草两边摇摆,左右为难。

周穆听后脸更沉了,冷冷一笑:“你再捎一句话过去,过了河就想拆桥,也要问修桥的答不答应。”

话传到惠太妃耳中时,惠太妃笑得更冷:“一个要垮塌的废桥,本宫拆了重建个新的,是造福百姓,他该谢我。”

沈旖闻言,正在吃冰镇葡萄的人儿,喉咙一噎,差点又呛到。

费劲咽了下去,沈旖似懂非懂,又带着仰慕地看着惠太妃:“姑母好厉害,还会修桥。”

惠太妃撂了话把人打发走,心气顺了,看沈旖也愈发和颜悦色:“央央,你要记住,男人的话只能听一半,有的男人听一半都嫌多。”

沈旖懵懂点头,仍是似懂非懂的样子问:“那另一半呢?”

“都是骗人的。”惠太妃斩钉截铁道,眼里闪过一丝晦暗的情绪,转瞬即逝。

然而正是这一瞬,被沈旖捕捉到了,心里暗道,姑母其实也有段伤心事吧。

“央央,姑母要你进宫,不是让你对圣上情根深种,而是要让他欢喜上你,欢喜到离不开你。”

沈旖又是一脸茫然:“离不开,就一定是欢喜?”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要深究,又无从可究,惠太妃一时哑然,被眼眸天真的侄女问得好半晌说不出话。

“总之,离不开,就说明你做得好。”

不说对,只说好,惠太妃话里也是留有余地的。

沈旖点头,似乎是把惠太妃的话听进去了,捧着手里的甜糕献宝似的想要和姑母分享,惠太妃瞧着葱削玉手托着的白腻糕点,语重心长道:“央央,你如今的身段是极好的,不宜过了。”

少吃点吧,孩子。

沈旖又是一阵点头:“好的,等我吃完这个。”

惠太妃:......

怎么有种扶不起来了的丧气感。

惠太妃招来容姑姑:“你盯着她,少吃点甜食,把药吃完,那几个动作继续练,不能偷懒。”

容姑姑心里苦,面上不说,要笑。

而沈旖眨着大眼,看看这看看那,在想什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周肆并没有带卫臻去御书房,而是绕了几个宫道,拐了几道弯,带他来到了甘泉宫。

甘泉宫内部被周肆命工匠重新修葺,改成了民间集市,街头巷尾,各种大大小小的作坊,其中最大的一栋便是纸坊,进出的宫人也最多,忙忙碌碌好不热闹,身上更是带着别宫少见的朝气。

卫臻来过一次便已是印象深刻,盼着再来,没想到这么快又造访了。

这里的宫人也不像别宫那样奴颜婢膝,皇帝来了,他们齐齐跪下,问了安后就各自忙开,只要不凑到周肆跟前冲撞了圣颜,周肆也不会罚他们。

圣上想看的就是民间烟火气,他们照做,就是对圣上最大的恭维。

而周肆,确实吃这套。

他在前面走,游览一圈街道,卫臻退后半步跟着,眼睛也没闲着,一路看过去,就连摊位上挂着的招牌都做得极其生动,不比外面真正的街市逊色。

“子游再来,有何感想?”

卫臻听出皇帝话里的一丝愉悦,忙道:“臣觉得,甚好。”

周肆回身看他:“再说场面话试试。”

卫臻摸摸鼻头:“说一百遍,还是甚好,臣的真心话。”

周肆盯着卫臻,忽然放声大笑,甚是开怀,抬手拍了拍少年结实的肩头:“少给朕拍马屁,朕不吃这套。”

卫臻一脸正色:“臣说的都是大实话。”

俨然少年老成,一本正经的做派。

周肆此时心情好,闲话家常般:“你可别学卫国公,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没得意思。”

卫臻抱拳,垂眸:“臣谨遵圣上训示。”

周肆:......

你听进去才有鬼了。

周肆早年在民间生活过一段时间,也曾九死一生,最凶险的一次,被人从后面一剑刺中,亏得卫国公赶到及时,寻名医救治他,他才化险为夷。

这段往事,卫国公无意炫耀向周肆讨人情,周肆更不可能对外道来,但心里是有数的,也因为这段恩情,周肆对卫家始终多了一份宽容,当然,这份宽容也是建立在卫家一片忠心,懂分寸知进退的基础上。

而在卫家私宅养伤的那段日子,卫臻来得最勤,小小的少年,手中的红缨枪还未耍溜,就想跟他叫板,他若不是有伤在身,早就将这小子修理了一顿。

后来伤好了,卫臻也得知了他的身份,叫板是不敢了,但也不似别人对他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那种分寸的把握,让周肆感到舒服,也愿意跟这样的人来往。

周肆登位之后,守着君臣之礼,卫臻也一年比一年大,更懂分寸了,两人关系不能再像少时那样,明君良将,才是更适合他们的定位。

周肆矢志做千古一帝,身边没有一两个得力的贤臣帅才,他自己都觉得没脸。

卫国公廉颇老矣,又差着辈儿,用起来总是不得力,而卫臻初生牛犊,又难得的守礼,知分寸,周肆几番比较,京中高门子弟,能够重用的,一一排位,位列榜首的,还真就只有卫臻了。

为此,周肆再看卫臻的眼神里,愈发错综复杂,意味不明。

卫臻被皇帝过于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又因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也是有点虚,努力挺起胸膛,稳住不慌。

“子游啊!”

“臣在!”

“你今年也有十□□了吧。”

“虚岁有十九了。”

周肆龙首微点,笑了下:“朕在你这个年纪,都已娶妃了。”

可不是,一娶好几个,没一个省油的灯,为着还只是太子的周肆先进谁屋,暗搓搓斗上,结果摔伤的,误食巴豆的,还有毁容的,一晚上闹腾下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更是早早宿在了书房,谁也不理。

后来周肆登位,这几个都没好下场,封号不上不小,打发到偏僻宫殿,任她们长草去了。

周肆身为帝王是合格的,有用无用,分得很清,包括女人。

男女之情在他这里就不存在,只有他想要不想要。

卫臻不比周肆。

周肆身为太子,肩扛江山社稷,娶妻生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更是天下事。

而卫臻就没这个困扰了,他父亲也是年过二十才娶的妻,他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筹谋。

他别无所求,只想娶到他心上的女子。

所以,当周肆问他有无中意的人选时,他竟毫无设防地说了出来。

一个有字,说完之后,他自己都愣了。

周肆也是一愣,他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有。

皇帝情绪转变在瞬息之间,一晃便带着兴味道:“哪家的千金能入子游的眼,不如朕顺手赐个婚,成全一段金玉良缘。”

闻言,卫臻心里只有苦笑。

他也想啊,只是那人如今身份特殊,不上不下地晾在那里,叫他如何说得出来。

“臣娶妻,求的是彼此心甘情愿,若她不愿,臣也不想勉强。”

卫臻骨子里也是清高的。

周肆:“子游你就是太讲理了,你得知道,小人与女子,是讲不通理的。”

譬如惠太妃,周肆对女人一半的恶感都来自这个自诩为他义母的女人。

他和惠太妃,充其量只能说是互利互惠,惠太妃确实帮过他,而他也为惠太妃挡过灾,加加减减,彼此抵消,他不欠惠太妃。

而惠太妃却一直在拿乔,若不是先帝遗言,这种不知好歹的女人,早就被他打入冷宫了。

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卫臻无从反驳,但心里也有自己的计较。

思虑再三,卫臻终是忍不住开口:“皇上,秀选没通过的女子,出宫后可自行嫁娶,再不会有人干涉吧。”

这个有人要琢磨着听,周肆唇畔微扬:“怎么?你看中了哪个?直接道来便是。”

周肆乐于做这个人情笼络他选中的股肱,更忠心地为自己卖力。

反正,秀选淘汰下来的,都是自己瞧不上的,何乐而不为。

卫臻一听有戏,眼底不可抑制地涌现喜色,当即就要脱口而出。

“皇上,不好了。”

小太监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

还未靠近,就被赵高一声喝止:“怎么报话的,没规矩。”

说着就让人拖下去杖打。

“皇上饶命,是惠太妃,太妃她---”

周肆压着眼底的厌烦,沉声问:“惠太妃如何了?”

“惠,惠太妃她从台阶上滚落,把胳膊摔折了。”

话落,一片寂静无声。

周肆扭头看向微微惊讶的股肱。

“看到没,子游切记,女子比小人,更麻烦。”